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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焕枝枯坐在楼内的一个椅子上,回忆着过去的那些美好时光,笑容不由浮现在她那布满皱纹的瘦削的脸上。忽然,窗外一声尖利的汽笛,又把她拉回到了现实中来,哪里还有那即将黄梢的麦田?哪里还有盛开的枣花?哪里还有燕子剪刀似的优美轻灵的身影?她缓缓地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向外望去,眼前只有一栋栋的高楼,还有一条条宽阔的马路,延伸到远方;再向北望去,是依着山脚修建的高速公路,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车轮与地面相互撕扯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传来,使人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阵暴躁难耐的情绪。

“唉!我的燕子们呢?你们现在在哪儿呢?你们建好自己的新家了吗?那几只尚未出窝的燕子活下来了吗?如果它们没能活过来,那两只失去了儿女的成年燕子该会怎样的悲痛?与人不是一样吗?人老了最怕的是什么?是怕死?错!人老了最怕的是失去儿女,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燕子不是一样吗?……”想着想着,王焕枝不由泪流满面,她的思绪不由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山嘴头,回到了三年前。

岂止三年前,大约五六年以前,山嘴头所在的整个叼窝乡就逐渐流传起一个要让全乡农民搬到楼上去住的消息。当时,村民们都觉得这纯粹是一个天底下最为荒诞不经的笑话。住楼?咱老百姓哪有住楼的福气!再说了,咱是庄活主儿,住到楼上,猪在哪儿养?牛、羊、鸡搁哪儿?谷子在哪儿晒?总不能也弄到楼上去吧!

然而,渐渐的,这种消息的气氛越来越浓,甚至连支书村长都亲口说,上级的确打算这么做。

“现在党在农村,尤其是在咱们落后山区,首要的工作是什么?当然是扶贫了。然而,农民怎么就算富了呢?住到楼上就是富裕的体现嘛!俗话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城里人的这种生活,咱农民也该享受享受嘛!”这是县土管局干部,驻南叼窝村第一书记的原话。

然而,即使驻村第一书记这样说,老百姓们仍然并不太相信。“叼窝乡好大好大,人又那么多,都搬到楼上,那得盖多少楼啊!得花多少钱啊!这钱谁来出?反正咱老百姓是出不起,所以这事玄得很呢。”大家都在心里半信半疑地嘀咕着。

可是,谁能想得到,三年前,一个个工程队,还有一台台机器,进入到叼窝镇南边胭脂河边的河滩里,这里已经被规划,整个叼窝乡的房子要全部拆除,苍山县新城将要建在这里。新城的建筑不但全部是崭新的现代化楼房,而且规模也要大大超过向北四十里位于大沙河边的老县城;不但要建居民楼,还要建医院、学校、热力公司、超市等配套工程,另外,还要将镇背后的那座大山挖了,建立一个庞大的产业园区,引导外面的企业来投资。首期工程就是在胭脂河边建立一个美丽乡村示范小区,光这个小区就要二十八栋楼呢,楼建成后,整个叼窝乡的农民都搬迁到这里,住到楼上。

“真是一群败家子儿,当年拉滩整地时,整个叼窝公社在这里搞大会战,将河边的滩地弄平整了,把砾石拣了,然后从山上拉来黄土,垫到上面,再将淤泥从河里挖出来,垫到黄土上,终于将河岸的这片荒滩改造成了咱乡最好的土地。而且因为守着胭脂河,这些地旱涝保收,夏天收一茬麦子,秋天还能收一茬稻谷,现在都给毁了,盖成了楼房,真是太可惜了!看吧,这样下去,有挨饿那一天,到时候准备学猴叫唤吧!”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骂道。

“哼!地毁不毁先放到一边儿去吧,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命都怕会丢了呢,当年这里是河滩,如果再来六三年那样的一场大水,建在这里的楼还不被冲塌了,住在楼里的人还不都得喂了王八?!”另一个老人质疑道。

然而骂归骂,质疑归质疑,只用了仅仅一年时间,二十八栋楼的主体就拔地而起了,第二年,因为资金链断裂,工地停了半年工,然而第三年,二十八栋楼最终还是竣工了,虽然只是简装修,但终归是达到入住的标准了。与此同时,整个苍山新城也初具规模了,不但上百栋居民楼建了起来,医院、学校、超市也快要竣工,工程最为浩大的是那个产业园,面积足能顶得上好几个飞机场。

最先搬进楼里的是黑石沟村的村民,因为那个村与山嘴头相比,更为偏僻,年轻人大都已经离了村,只有一些老人在留守。村民搬走后,挖掘机就立即开进了黑石沟,村民们的房子被拆了,宅基地连同原来的耕地和荒山,一起进行了整治,然后,政府派来的一个农业公司在山上种上了葡萄和苹果。上级说,黑石沟村的移民搬迁和土地整治,仅仅为全乡开了一个头儿,整个叼窝乡,都要像黑石沟一样,村民搬离,将土地整治规划,建成果园,不久的将来,整个叼窝乡的山,就会变成一座花果山。

果然,很快就轮到山嘴头村搬迁了,王焕枝老太太却死活不愿离开,别的都在其次,这房子已经盖上差不多半个多世纪了,椽子都烂了好几根了,拆就拆了吧,王焕枝真正难以放弃的是住在自己屋檐下的这一窝燕子。

几十年了,王焕枝老太太就特别喜欢这窝燕子,丈夫去世后,她与这窝燕子的感情便越发深了,几乎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

本来,老太太最爱的是自己生的三个宝贝“燕子”——三个女儿。在北京的大女儿尽管离母亲近一些,然而一年也不过回来两三趟,而且晚上不在家里住,说老家太脏,夏天蚊子多,她受不了,只在县城的宾馆过一夜,第二天就又匆匆返回北京了。而在深圳工作并安了家的二女儿呢,除了前几年,自己生病住院时专门给她打电话,她回来看了看外,至今已经过去三年,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面儿了。

好在还有离家最近的三女儿抓得住,然而,三燕子由于教学成绩突出,三年前被抽调到县一中了,教起了高中,而且还当着班主任,这一来可就紧多了。平时五点半就得起床往学校赶,监督着学生跑早操,有时候甚至还要跟着学生一起跑,然后是早自习、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晚自习结束后,还要到学生宿舍查看一番,十点半以后才能到家。至于双休呢,高考竞争那么激烈,高中老师哪能按规定双休?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半。所以,尽管县城距离山嘴头只有几十里路,三燕子也没多少时间回去陪老母亲。

山嘴头村本来就小,只有二十几户,百十来口人,村里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老人有的死了,有的跟着儿女住到了镇上或县城,还有两家曾有过过节儿,不怎么说话……说到最后,不是还有个儿子燕来守在身边吗?然而,尽管儿子也算孝顺,娘两个一直相依为命,但燕来是个没嘴的瓠子,整天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只懂的在地里像牛一样地死受,晚上则是跑到别人家打扑克,打完扑克就很晚了,回到家倒头就睡,与越来越衰老的娘,情感上很少交流。

总之,这时的王焕枝老太太,心灵上的唯一寄托,唯一能够藉以消磨时光的就是自家屋檐下的那一窝燕子了。

王焕枝一天天老下去了,尽管暂时没什么大病,但腿脚却越来越不灵便了,每当夏天的傍晚,天凉快下来的时候,就拿个马扎,坐在院子里,抬头凝视着屋檐下的燕子窝,同窝内的燕子说会儿话,有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同这些燕子说。有些话,同人说了没准儿会闹出些麻烦,同燕子说没事,它们不但是最好的听众,而且绝不像村里的长舌妇一样翻淡话,除了不时“唧——唧——”地叫上几声,算是对老太太的回应外,然后就是一直默默地听着。它们一边听,一边眨动着黑溜溜的眼珠,不时歪一歪脑袋,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好像明白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燕儿,今天吃饱了吧,都飞到哪儿找吃儿去了?都抓到什么虫子了?”

“燕儿,今年秋后,你们离开了,我这老婆子可就没人陪了,我想你们啊!明年春天,你们可要记着早点回来啊!明年打春早,过了正月十五,天就不太冷了,你们可赶紧往回赶,咱这儿永远是你们的家……”

“燕儿,你们今天秋天飞往南方过冬时,路过深圳吧,能不能给老婆子的二闺女捎个信儿,让她抽空回来看看她娘呢?我这当娘的想她啊!都三年了,她还没回来看过我呢。我知道她工作忙,电话上也不好催她,你们就替我传个话儿吧,她也叫燕子,叫二燕子,你们跟她论姐妹,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呢,我要说的话,她有时候急了会同我发脾气,闹性子……”

“燕儿,老婆子这几天觉得胸口特别难受,每年一入秋儿就是这样!唉,入了秋,就距你们离开咱家去南方的日子不远了,所以我就不舒服,但今年难受得特别厉害。要不今年秋天你们就别走了,行吗?每年往南方飞,第二年再飞回来,跑那么远,多麻烦啊!如果冬天你们实在怕冷,就进咱屋里去,冬天咱家里生个大铁炉子,另外还烧炕,家里暖和着呢,保证不会让你们冻着,也算是陪老婆子过个年,怎么样?……”

“燕儿,秋天天冷后,你们一走,这家里就变得空荡荡的了,我的心呢,也好像被掏走了一样。我老婆子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俗话说,老人过冬就如同过鬼门关,我真担心明年看不到你们回来了。燕儿,如果你们明年春天回来了,再也见不到我这老婆子了,你们惦念不惦念我呢?……”

说着说着,老太太往往会泣不成声。

到了最后,老太太终于将自己心中最担忧的话说了出来:“燕儿,告诉你们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吧,上级现在正在建设美丽乡村,闹腾好几年了,一直说要把咱村的房子都拆了,让大家搬到镇上胭脂河边新盖的楼房里去。开始,大家都没当一回事儿,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可是,现在看来,这事不但已经成真,而且快到火烧眉毛的地步了,黑石沟已经搬了,房子也拆了,据说,明年就轮到咱们山嘴头了……”

老太太抹了抹眼泪,又擤了一下鼻涕,看了看村子周围的山峦,低下头,沉思一会儿,又抹了一把泪,抬起头,望着燕子们,语气坚定地说道:“不过你们也甭怕,燕儿,只要我老婆子活一天,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儿喘着,咱这房他们就拆不了。住楼我不习惯,我不去!再就是,这房要是拆了,你们住哪儿啊!城里的楼房不比咱这土坯房,没有屋檐,你们怎么在那里筑窝呢!如果真到了拆房的那一天,拆迁队来了,我就拿一瓶敌敌畏,坐在门口,谁要是敢拆咱的房,我就喝农药,看他谁敢拆!所以你们放心,只要我活一天,你们就能在咱家里安安生生地住一天,等什么时候我没了,可就保护不了你们了。到那时,反正我是什么也不觉了,就是苦了你们啊!你们住哪啊?!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