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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村第一书记看了看墨迹未干的“王焕枝”三个字,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王焕枝,神情庄重地道:“老太太,你终于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了,终究没有掉队啊。在扶贫攻坚战中,党的原则是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落下!签了字就好,社会发展得太快了,你一个年过古稀的农村老太太,世界观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完全可以理解,现在老太太终于还是转过弯来了,那就非常好,没有充当历史进步的绊脚石!好了,立即准备搬家吧,住到镇上新建成的高楼里,享受新农村的幸福生活,安度晚年去吧……”

“屋里面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有的话赶紧搬一搬,然后立即拆房!”村长问三燕子。

“我娘的那些坛坛罐罐,能值什么钱,搬到新家里,只能把新家也给弄脏了,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进了新家,一切都另买新的,赶紧拆吧。”三燕子回答。

村支书冲已经坐进院外那台挖掘机驾驶室里的司机挥一挥手,大喊一声:“拆,立即拆!赶紧把房推平了!”

司机立即打着火,挖掘机的烟囱突然冒出一股黑烟,同时发出一阵沉闷的吼叫,随后,机器前部的那个“巨手”高高地举了起来,一下子就伸到了王焕枝家的屋檐前,几乎与屋檐下的燕子窝触手可及了。

“哎呀!燕子,我家的燕子……”王焕枝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边哭喊着,一边向自己家门口扑过来,试图拦住就要拆自己家房的挖掘机。然而,她却被自己的女儿和几名村干部死死抱住,并拖了回来,无论她怎么哭叫打闹,几个人绝不松手。

就是这时,挖掘机那两个巨大的钢铁“脚板”吱吜吱吜地响着向前挪动了几下,同时,它的“巨手”也伸到了屋檐下面,然后机器又发出一阵轰鸣。“巨手”只轻轻地向上一使劲,王焕枝家的屋檐便一下子被托到空中。它再猛地抖动了一下“胳膊”,于是,折断的橼子、腐朽的苇子、散乱的黄土、破碎的瓦片……一起凌空飞起。混杂于其中的那几只可怜的乳燕,“唧唧”地鸣叫着,恐慌而又凄凉。眨眼间,它们就又随着木石瓦片重重地摔落下来。其中有一只发育最快体格最为健壮的乳燕,身上已经布满了绒毛,翅膀也已经长出了一点样子,它扑楞着,大声鸣叫着,想挣扎着飞起来,逃离这突然而至的灾难,然而它毕竟还太过弱小,它的努力很快也就失败了。如果再过个十天半月的,甚至再过几天,它的翅膀再硬一点儿,它也许就能够从这场灾厄中脱身而出,化险为夷了,然而,命运没有给它这个机会,它与它的弟弟妹妹们一样,最终葬身瓦砾之下了。

那只正在窝里为儿女喂食的成年燕子,仗着身体瘦小,轻盈灵活,从土崩瓦解的老屋下惊惶失措地飞了起来,一边凄厉地哀鸣着,一边在快要完全倾塌的屋顶盘旋,希冀能够找到自己的儿女。

就在这时,挖掘机又向前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将它那只钢铁“巨手”高高地举到正屋顶,再狠命地向下砸去。王焕枝家的屋子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木头做的梁、柱、檩、椽子都早已朽坏,哪里禁得住这钢铁巨手的打击,只听“咚”地一声巨响,整个屋顶就立即坍塌了,随后一股浓烈的灰尘腾空而起。然而,挖掘机仍未停止自己的暴虐之举,只见它将它的巨大手臂缓缓地平放下来,然后又疯了似地左右扫荡起来,只听“通通”几声巨响,王焕枝家屋子的几堵墙壁也轰然倒塌,至此,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整座房子就被夷为平地了。

这时,另一只成年燕子外出为儿女觅食飞了回来,然而它哪里想到,出去不过一转眼的时间,王焕枝的房子却已经成了一堆瓦砾,哪里还能找到自己的家?哪里还有自己的孩子?!辛苦觅来的食物喂给谁吃呢?两只燕子在空中会合,夫妻两个在这废墟之上来回地翻飞,一次又一次地俯冲下去,寻找自己的儿女,然而,哪里还能找到这几个幼小生命的身影?

王焕枝在叼窝镇卫生院输了一个星期液,才渐渐缓过劲儿来,出院后,就被儿子直接背到了镇外胭脂河边新建的楼上。上级不但为农民把楼盖好,而且还按户口本上的人数给安家费,一口人八千块,王焕枝母子两人一共得到一万六,买些必要的家具与生活用品,对于过惯了节俭生活的母子两人来说,自然已经足够。

家虽然安置好了,而且安家费还有些节余,但如果什么都不干,坐吃山空,这点钱也很快就会吃光,况且住在楼上与在村里不同,粮、菜、肉、油,什么都得买,买就得花钱。因而,把母亲安置进楼里不久,已经五十几岁的燕来就跟随本村的几个人到城里打工去了。搬迁前,上级一再承诺,住到楼上后,或者到山里的果园打工,或者到镇上新建的产业园上班,都能挣到不少钱,比原来种地不知强多少倍呢。结果呢,山上引进的高产葡萄和苹果根本适应不了这一带的水土,种水果的农业公司突然撤走了,只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哪里还招人干活?

产业园呢,尽管修得又大又好,简直能顶得上好几个飞机场,然而叼窝镇地处太行山深处,没有任何区位优势,通讯、运输等也很落后,所以尽管产业区建成快要三年了,连一个企业都没有入驻,所以,进产业园当工人的梦想也只能成一场梦了。最终,房被拆了,地也被挖了的农民,只好到城里去打工谋生了,根本实现不了干部们当年所说的让农民在家门口致富的承诺。

儿子走后,整个家里就只剩下王焕枝一个人了,镇里熟人少,想找个说话解闷的,比当时在村里更难。再说楼又高,没有电梯,年老体弱的王焕枝下楼上楼很不方便,于是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楼里,一点儿辙都没有。

每当这时,王焕枝对住在自己旧家屋檐下的那窝燕子便倍加思念了起来。家里有一窝燕子多好,即使村里一个人都没有,也不会觉得很孤单,成年燕子不断地飞进飞出,乳燕在窝内唧唧喳喳地欢叫着,家里自然显得特别热闹。年长日久,王焕枝早已将这窝燕子看作自己那很难见到面的女儿们了,哪个是大燕子,哪个是二燕子,哪个是三燕子,她早已心中有数,一眼就能认出来,有它们在,就相当于女儿们在身边,老太太的心里还能寂寞?

即使到了秋末,燕子飞走了,这些唧唧喳喳的女儿不在自己身边了,但它们第二年春天就会回来的,希望总是有的,人只要有希望,就有奔头,活着就还有意思。

现在呢,旧家拆了,几只未出窝的小燕子在那场突然而至的灾难中丧生,伤心欲绝的成年燕子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自己住到了楼里,一切都完了!想到这里,王焕枝老太太不由又一次潸然泪下,心口又一阵针刺般的疼痛。

又一夜的辗转反侧,到了三四点的时候,王焕枝却迷迷糊糊睡着了,正在睡意朦胧中,老太太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鸟在自己卧室的窗外鸣叫。她忽地醒了,并猛地坐了起来,眼睛直直望着窗户的方向,然而,鸟叫声却又没有了。

“难道是听错了?可那声音特别真切,不像是幻听啊!”一边琢磨着,王焕枝下了床,趿拉着鞋,快步走到窗户前,一边侧耳倾听一边透过窗户玻璃向外望。突然,“唧——唧——”的鸣叫声又在耳边响起,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的伤感。王焕枝的心不由剧烈跳动了起来,如同思儿心切的老母亲听到了女儿喊娘的声音,她的眼泪不由夺眶而出。在泪眼朦胧中,王焕枝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刀般的身影从窗前一掠而过,随即,又有一个黑影飞了过来。这次王焕枝看清了,是两只黑色的鸟儿,扑楞着翅膀在窗前盘旋了一番,又犹犹豫豫地飞走了。

“燕子!我家的燕子!我家的燕子来了!”王焕枝不由惊呼着,并手忙脚乱地打开了窗户,向外望去。

果然是两只燕子!它们不断在王焕枝的窗前飞来飞去,时远时近,甚至有几次,燕子翅膀扇起的风将王焕枝的白发都吹得飘动了起来。

王焕枝不由老泪纵横,她一边用手背擦眼泪,一边问道:“燕儿,你们这一段时间到哪儿去了?我知道你们很伤心,我也知道你们心里恨我,可我……我也没办法啊……是我对不起你们……要不,你们进来吧,住到我家里来,与我作伴儿吧。老婆子现在是孤身一人啊,连燕来都不在我身边了,我每天住在楼里面,简直同坐监狱一样难受啊!燕儿,快,从窗口飞进来啊,老婆子有好多话想与你们唠唠呢……”

王焕枝兀自嚷嚷着,然而,两只燕子在窗前又绕了一圈,同时冲王焕枝“唧——唧——”地叫了两声,却如离弦之箭一样突然飞走了。

急得王焕枝一边抹眼泪一边大喊:“燕儿——燕儿——别走啊,快回来,住到咱的家里来啊,老婆子再也不做对不起你们的事了……”然而,无论她如何喊叫,两只燕子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王焕枝泣不成声地说:“它们不再相信我了,是啊,我做了对不起它们的事,把它们的几个儿女毁了,它们怎么还敢住到我家呢,怎么敢飞进我的屋里呢?唉!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是个罪人啊,我害死了好几条命啊,那几个活蹦乱跳的小燕子,眼看再过几天就能出窝儿了,却毁在了我的手里,我死后是要进十八层地狱的啊!……”

就在她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之际,忽然,只听头顶又一阵翅膀的扇动声,王焕枝不由抬头一看,原来两只燕子又回来了,口中衔着泥,朴楞着翅膀,左顾右盼着。

王焕枝立即明白了过来,燕子是打算在这里筑窝。她显得比那两个燕子还急,伸长脖子,将头尽可能向外探去,四处察看着,看哪里有适合筑巢的地方。情急之中,她突然发现,上一层楼的空调机就安装在自己窗户上方的墙上,那个地方倒是可以凑合躲避风雨,尽管与老家的屋檐相比差远了,但总比在毫无遮挡的地方建窝要好多了。于是,她便急切地喊道:“这儿,你们就住在这儿吧!”

上一层楼的空调机与自家窗户紧挨着,如果燕子能住到这个空调机下面,自己每天打开窗户,抬头就能看到它们,比住旧家的屋檐下还要方便与它们说话呢。

两只燕子不知是听懂了王焕枝的话,还是也相中了这个地方,于是飞到这儿,开始将嘴里衔着的泥巴粘到了空调机下面的墙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