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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消逝的枣林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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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林凹位于太行山深处,最初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村里连碾子都没有,人们脱米磨面,靠的是几个极为简陋的石臼。

记不清什么时候,枣林凹来了一个大约二十几岁的小石匠,小石匠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说得清楚,仿佛在某个早晨,村里人从梦中醒来,掰开眼睛,穿上衣服出了屋,小石匠就已经在门前了。

小石匠来到村里后,一连在村周围的山上转悠了几天,然后,把他带来的一整套做碾子的家什摆放在村口王财主家大门外的一处空地上,大家一看,就都明白这是一个专门制作碾子的石匠。

但是这个做碾子的小石匠,毕竟太年轻了。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村里人对他的手艺自然心存疑虑,所以,当他提出想为村子做一盘石碾时,村里的人们大都表现出怀疑态度,只是由于小石匠的一再坚持,并承诺活做砸了不收一分工钱,村民们才终于答应让他试一试。

“也许,小石匠能把碾子做好,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嘛,咱们山里的人又懵又傻的,山外一个呆子都比咱们山里的聪明人灵光。”很多村民都这样想。于是,大家答应了他的请求,并静下心来等着看小石匠的手艺到底如何。

小石匠在枣林凹周围的山里转悠的几天时间里,早就相中了村后马头山最高峰的那块儿石头。马头山是这一带方圆上百里内最大最高的山,他不辞劳苦,几次登上这座山,观察琢磨这块儿石头,看出这是块儿制作石碾的极佳石材。这块石头不但非常坚硬,色泽更是极为奇特,黑色的底子,还掺杂着红、黄、青、白四种颜色。

小石匠心里明白,这就是师父经常说起的五色石。据说女娲补天时,共炼出了三万六千零一块石头,实际上用了三万六千块,这一块剩下了的石头,不知哪里去了,原来流落在了阜平县胭脂河畔马头山的山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石匠不由欣喜过望。据师父说,这石头比玉石还稀奇,比黄金还珍贵,玉石黄金尽管珍贵,但世上很多地方都能寻到,而这一块儿五色石,却是全世界硕果仅存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第二块儿了。

师父在世的时候,一直渴望能找到这块五色石,然后用这块儿石头制作一盘石碾。利用这种灵异的石材,再加上老石匠高超的手艺,他自信能够做出一盘世上最好的碾子。然而,到死师父都没能找到五色石,师父的这个愿望也就没能实现,老石匠抱憾终身,含恨离世。

老石匠离世前,将自己制作石碾的所有本领,以及制作石碾的所有家什,都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小石匠。临死的时候,他嘱咐小石匠,一定要找到五色石,再用这种石头做一盘石碾,替自己实现这个一生未了的心愿。老石匠还告诉小石匠,哪个村里有了一盘用这样的石头打造的碾子,哪个村里就会兴旺发达,用这样的碾子碾米磨面总是比普通碾子出得多,也更禁吃,村里人就再也不用因饥荒而去逃荒要饭,更不会因为缺粮而饿死人了。

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小石匠带着两个村民上了山。小石匠先在石头前摆好一个香案,然后将香点燃,插到香炉上,共插了九炷香;然后,小石匠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旁边的两个村民看着小石匠这么庄重恭敬的样子,不由笑了,悄声说:“小石匠人儿不大,讲究倒不少啊!用这么重的礼,拜这么一块儿石头,真是小题大做,至于吗?古时候跪拜皇帝也不过如此吧;再说石头又没有气息,没有知觉,你拜它它又不知道,有什么用?”

“就是嘛!古代有拜皇帝老子的,拜父母官的;现在,除了拜天拜地拜祖宗外,还有拜神拜佛的,有拜老树的,也有拜蛇精龟精的。离枣林凹十里地的镇子上,当街有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一年一度的庙会,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跪在树下磕头讨药,不知道灵不灵,但听说总有将病治好了的,于是香火越来越旺。想来也有道理,上千年的老树嘛,已经成了精,有了灵气了。但是,一块儿石头,那是死东西,拜它能有什么用!”另一个村民随口附和道。

小石匠并没有因为村民的嘲笑而生气,只是和言细语地说:“人老不过百年,树老不过千年,龟老不过万年,石头呢?年龄上百万年的石头,还只能算是小字辈呢!上亿年的石头,你不能说没有吧!石头没有灵气?没有灵气怎么石头相碰能生出火来呢?如果没有火的话,现在人还不是同野兽一样,茹毛饮血?上亿年的石头,那该有多少灵气凝聚在它们身上?我们生不过百年的草木之人,怎敢对上亿年的石头不敬?……这些话,都是师父活着的时候同我讲的,我也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按师父的要求去做,在对每一块石头加工之前,叩拜这些上亿年的石头。况且,今天咱们面对的这块儿石头,与普通石头尤其不同,是极难遇到的五色石啊!师父说过,这种石头,是女娲炼五色石补苍天遗留下来的,那灵气更是非同小可,我小石匠能遇到这样一块儿石头,也是我这一生的造化……石碾、石磨这些东西,做成之后,一旦开始了它们的工作,两块石头,就永永远远在一起碰撞,磨砺,这是他们永远的苦难。人这样做,本身就是违反了石头的天性的,它们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人干活,让人吃饱肚子,从而养活全村的人,人怎能不敬畏他们呢,怎能不对他们尊敬呢!……没准儿,动了这块儿石头,我就是犯了天条,会遭天谴的。师父走前也警告过了我,用这样的五色石,做出一盘石碾,会折我的阳寿,让我谨慎从事,实在不愿意,就别做了。但是,为了实现师父的心愿,见到了这样的石头,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将石碾做出来,唉!……”小石匠的话说得慢条斯理,不像是在回答村民们的疑问,像是在同石头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叩拜完毕,小石匠仍然没有立即动手,直到炉里的香燃尽,彻底化为灰,他才从包里拿出锤子錾头等各种家什,叮叮当当地干起来。

小石匠左手紧握錾头,右手持着铁锤,手如握虎,势若擒龙,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干了起来。他侧歪着头,眯缝着双眼,神色冷峻,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看着每一铁锤打下去后,錾头与石头的撞击而瞬间即逝的火花和随之而起的碎石粉末。那粉末如同粗大的雨点骤然打到尘土里腾起的一阵烟雾,又如同石头落到水里时溅起的一朵优美的水花;随着叮当叮当的响声,一朵朵烟雾乍起,然后随着山风又缓缓地飘散。铁锤打到錾头上,錾头又钉到石头上,声音在山间响过,并产生一波又一波的声音,周围的山谷,发出一声又一声“硿——硿——硿——硿——”的回声,在山谷间回荡着,经久不息。

此时,正是盛夏时节,大晴的天,没有一丝风,头上的太阳炙刚刚地把毒箭一样的光线射下来,晒得人头皮发炸。小石匠头上的汗水,像涌泉一样从体内涔涔地渗出来,“滴答滴答”地流淌到石头上,小石匠的眼睛都溢满了汗水,但他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若不是握铁锤的手一起一落,周围的人一定会把他看作一幅雕像——把他看作和他身下的石头一样沉默矗立的石像。

到了晚上,很多时候,小石匠也不闲着,他要带上自己白天用过的錾头,到镇上的铁匠铺里,让铁匠将自己的錾头重新打锋利。劳累了一天的小石匠,还要亲自帮助铁匠师父拉风箱,从而使打铁炉的火更旺一些,使炉温更高一些,使自己的錾头打得更锋利一些。一边拉风箱,小石匠一边看着被炉火烧得通红的錾头,同铁匠一起琢磨錾头的火候,只有达到了一定的火候,打出来的錾头才能凿得动五色石。

听师父说过,没有一个好铁匠的帮助,若想打造出五色石石碾,是不可能的。碾磙碾盘打出来后,还要由一个好木匠用五百年以上的老枣木,制造出一套上好的碾框,安装到碾子上,这样碾子才能用得长久。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小石匠尽管岁数不大,但自小跟着师父出门儿干活,深深懂得这个理儿,逐渐得,小石匠与铁匠成了非常交心的朋友,与村里那位年近花甲的老木匠也逐渐熟络了起来。

小石匠的活干得极慢,已经过了整整三七二十一天了,碾磙还没有做出轮廓,村民大都失去了耐心,有几个村民开始怀疑小石匠是不是个骗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二十啷当岁的后生小子,没听说能打出上好的碾子来。”他们提议停止轮流供小石匠吃饭,趁早赶他走。

幸好,村里最年长的一位老人,九十多岁的阿冉公公,用脱光了牙齿、流着涎水的嘴巴,嘟哝道:“慢?慢怕什么!慢工出细活……”

“对,慢工出细活!这是咱山里人常说的一句俗话,怎么就忘了呢?!”村民们说:“阿冉公公到底是村里最年长的人,姜还是老的辣,话说的就是着卯;再说,小石匠现在做的是一盘石碾啊,石碾是什么?那可是山里人最重要的工具,理应做得慢一些!——不慢一些才让人不放心呢!”

于是,村里人就耐下心来等。

到了第八十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小石匠的工作终于结束了,晚上回到村里,小石匠说:“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日子就不赖,我想大家也都等得着急了,咱也别再拖延,明天就赶碾!”

“碾磙碾盘都做好了?!”

“都做好了!让大家等了这么长时间!可有什么办法,这可是一盘用五色石打出来的碾子啊!”

“要赶碾了!”

消息像瘟疫一样,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传遍了全村的每一家每一户,所有的人,包括村里的一个哑巴和一个傻子,都知道要赶碾了,都跑到小石匠所住的地方,兴奋地向小石匠比划着嚷嚷着,“说”明天自己也要上山赶碾。

“赶碾,赶碾!赶碾!……”哑巴好像真的会说话了!平时啊啊哇哇乱喊的哑巴,现在发出的声音,每个人听来都觉得是“赶碾”两个字。

傻子下巴淌着涎水,也咕哝着,“赶碾……”傻子的脑子好象也灵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