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往往乐极就会生悲。
到处漂泊谋生的小石匠,与王财主家的女儿结婚后,本应该过几天安生日子了,谁成想,家里的祸事却从此不断发生。
婚后第二年,王财主两口子相继暴病而亡。花了不少钱财,打发了这老两口,家里的积蓄就已经耗损掉不少了。按说有小石匠这样勤劳能干的后生支撑门户,王家家业重新振兴应该没问题,但是,后来的祸事仍接踵而至。先是第一个孩子患病,卖了好几亩地,四处求医问药,也没有治好,最终夭折;紧接着,本来身体极为健壮的小石匠,一天早晨起床时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动弹了,能说话,意识清醒,精神状态也很好,想吃能喝,但就是翻不了身,更不可能站起来,也穿不上衣服,成天就只能在炕上躺着。这可真是一个怪病,没有一个医生见过这种病,昔日健壮的小石匠现在简直就成了一个活死人。好在老婆极贤惠,没有一点嫌弃,没有半句埋怨,每天将饭端到炕上,一口一口地喂他。家里别的财产没有了,就继续卖地,坚持为他治病。但百药无效,直到把地卖光的时候,小石匠突然莫名其妙地好了,好像他这场病,就是为了将家里的财产败光似的。
从此,小石匠从一个家道殷实的富户顿时变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光蛋,光景连村里普通的庄户人家也比不上。好在,小石匠本身就是一个受过苦的汉子,妻子也是个能够勤俭持家的好女人,所以两口子也不觉得这种日子有多么艰难。两人带上锄头、铁锤和铁锹,上了村后的马头山,垒埝阶,修梯田,种谷子,栽枣树,好歹又开出了不少山坡地,日子就这么艰艰难难辛辛苦苦地过下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石匠逐渐地被称作了石匠。不过,从那次大病之后,石匠却像金盆洗手了似的,再也不做碾子了。很远的人慕名跑来重金相求,他也绝不答应。对方求得急了,他就这样回答人家:“村里这盘碾子,是我做的,这可是盘绝好的碾子,但我真的做不出比这更好的碾子了,您非要让我去做不可,那不是存心让我丢丑吗?不是从心给我难看吗?再说了,你们没有听说我因为造了这么一盘用五色石料做成的碾子,惹动了神灵,犯了天条,才得了那么一场怪病吗?将家产败光了,好在命总算保住了,这是老天爷在给我使颜色,我做碾做怕了,如果再做碾,非丢了性命不可!”
石匠的女人也是赔着笑脸,劝来人再想想别的办法,找一找别的把式,俺家的男人这辈子是不会再做碾了。
听石匠这样说,求他的人知道石匠是不会再出山了,才只好罢休,带着羡慕的神情夸赞一番村里的这盘碾子,又用崇拜的言词夸赞一番石匠的手艺,最后悻悻离去。
石匠尽管不再做碾子了,但人们提起来,仍然都说,石匠是做碾子手艺最高的人,没有人能超得过石匠,就好像在木匠行当里,鲁班爷是最好的木匠,干这行儿的人都要称他为祖师爷,后代的人手艺即使再好,也不可能有超过鲁班爷的;在武术行当里,关公爷被称为武圣,后代人即使武功盖世,也不敢在关帝庙前耍大刀。
自从有了这盘碾子,穷山恶水的枣林凹就显出了蒸蒸日上的气息。常推碾的女人们说,这碾子太神奇了,无论是在这个碾子上磕玉米糁,推玉米面,还是年节前磨那珍贵得如同真金白银一样的白面,总觉得比用其他碾子或原来的碓臼得到的要多;无论是蒸窝窝头蒸馒头还是熬粥,也更禁得吃。于是,渐渐地,人们将这盘碾子称为神碾,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有女人在这里烧香、燃灯花纸,跪求神碾继续保佑人们。
于是,在这盘碾子上推碾磨面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因为这个缘故,有一些外村人也搬迁到了枣林凹来。处于大山深处的枣林凹,人丁越来越兴旺了起来,本来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小的枣林凹,逐渐地发展到上百户了。
人无限制地多起来,到了后来地就不够种了,村里的人们,也像石匠一样,在村后马头山的山沟沟里,用石头垒起一道道埝阶,在埝阶上种谷子,或者栽上枣树。这样,村里人虽不富足,但也能够衣食无忧地度日。每当到了年底,碾子就异常繁忙了起来,大人孩子都来到这里,碾子周围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家家户户的家庭主妇,几乎是排着队来推碾,有时还会套上毛驴拉。碾子夜以继日地紧张地滚动着,不久,白面磨出来了,糕面推出来了,再过不了几天,雪白的大馒头蒸出来了,香甜的油糕也炸出来了……村里的碾子,给人们带来了浓浓的过年气息。
村子里虽然人丁兴旺,但人多了每户的地就少了,矛盾自然也就增多,原来村里的土著村民就有人抱怨这盘石碾,如果没有这样一盘碾子,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村里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儿。于是,有的人就有些怨恨石碾了,但同时对石碾的敬畏也就更加增长了。
如果不是因为民国二十七年,穿着灰布军装的八路军进村,第二年,穿黄昵子军衣,打着太阳旗的日本人来扫荡,村里人就这么将这过了几千年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下去,如牛拉着犁在地里慢慢地耕作,如人推着笨重的发出咿咿呀呀叫声的石碾在碾道里缓慢地转着永远转不完的圈。
八路军来了,已经四十来岁的石匠,好像又回到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本来有些躬的腰又挺了起来,走路时已经放缓的步子又迈得快了起来,连身体内的血液也好像流得猛烈急速了,不久,便随着年轻的后生参加了村里的游击队,过了一两年,入了党,后来居然还当上了区小队的队长,大小也算是当地抗战中的一个负责人了。而老木匠的儿子,也成了他所领导的区小队的一个队员,以前尽管为了争财主的女儿,还曾经同石匠争风吃醋,现在早已事过境迁,为了共同打鬼子,二人居然成为非常要好的战友了。
村东头的碾子,处于村外进入村庄的唯一的山路的路口,为保护村庄的安全,在鬼子扫荡的日子里,小队每天都派两个民兵在石碾处站岗放哨。由于枣林凹周围山高林密,易守难攻,所以逐渐成了方圆几十里八路军抗击日军的一个重要堡垒,八路军一个军分区的几个后方机关经常隐藏在这里。
民国三十一年的一个秋末,在一个雾气迷漫的凌晨,鬼子从山外向村里悄悄地摸了进来。在扫荡中吃过不少苦头的鬼子也学精了,不像以前那样,骑着高头大马,大张旗鼓地进行扫荡了,而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恰好那天是石匠与木匠两人在放哨,当鬼子靠近村庄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了敌人。真是猝不及防,现在赶回村庄向村里人报告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两个人不顾自身安危,果断地向敌人开了枪,然后躲到碾盘下面,以石碾作掩护,向敌人射击,顽强地阻击敌人,为村里人的撤退争取时间。
村里人被枪声惊醒后,紧急转移,当躲在碾盘底下抵抗敌人的两个战士子弹打光时,村民与八路军后方机关的人员也都全部安全撤到马头山后面去了,石匠与木匠,为大家赢得了极其宝贵的时间。
这时,两个战士每个人腰里都还有一颗手榴弹,这是当时的一个不成文规定,这颗最后的手榴弹是留给自己的,大家称之为“光荣弹”,以免当了俘虏受屈辱,或者受刑不过泄露了八路军的秘密。当小木匠从腰里抽出手榴弹,拉弦自尽时,石匠一把将手榴弹夺了过来,将它扔向了敌人,手榴弹立即在敌群中开了花,数个鬼子应声倒地。
小木匠急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自尽,那肯定会当俘虏,前一段时间,村里另一名区小队队员被敌人俘获后,被折磨得极其悲惨的样子,看了实在瘆人,被折磨致死的战友,死后的表情仍然极其痛苦。与其被敌人折磨成这个样子,哪如拉响手榴弹就这样痛痛快快地壮烈而死呢。于是,小木匠又去夺队长石匠的手榴弹,石匠好像已经看出小木匠的意图,一把推开小木匠,从腰间抽出手榴弹,拉响了弦,就当小木匠再一次去抢手榴弹时,石匠“嗖”地一声,就将手榴弹扔了出去,手榴弹又在敌群中开了花。
“难道我们就这样当俘虏吗?”木匠问道。
石匠回答道:“敌人距离我们这样近,手榴弹一扔一个准,我想多炸死几个鬼子,另外……”
弹尽援绝的两个战士被鬼子从碾盘底下拖了出来,绑在碾子上,进村扑了一个空的鬼子,开始对他们进行非人的折磨。在极其残酷的严刑拷打下,小木匠说出了村里的秘密,交代了村里有八路军的后方机关人员,说完后,小木匠放声大哭道:“爹!爹!你老人家能原谅我吗?我被打得受不了啊,他们用铁钉钉我的手啊,他们用烧红的铁铲烙我啊,我的十个手指都被钉得血都流尽了啊,烧红的铁铲烙得我皮焦肉烂啊,我受不了啊,我不愿意当叛徒当汉奸啊,可我受不了啊!”
敌人倒也没有继续为难小木匠,勒令他穿上伪军的军装,又给他发了一支枪,这样,小木匠虽极不情愿,但还是当了一名伪军。
而石匠果然是一个任何严刑拷打都不能使他屈服的铁打一样的好汉,无论敌人是用蘸了水的鞭子抽,用铁钉往十个手指里面扎,扎得他的十个指尖鲜血直流,还是用烧红的烙铁烙得石匠的身体“咝咝”地冒着糊焦味的浓烟,石匠自始至终都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没有吐一个字,也没有乞求对方饶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