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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缓慢而又飞快地流逝,一晃好多年过去了。

一九五八年冬天,枣林凹陷入饥饿的恐慌之中了,此时,距热火朝天的共产主义大食堂开始兴办仅仅几个月时间。

一九五八年本来是历史上少见的一个好年景,枣林凹村的每一个山谷的埝阶和岗地,都长满了丰收的谷子、玉米、红枣、红薯……但是,村里绝大部分劳动力都炼钢铁去了,粮食无人收割,大都烂在了地里。随后兴起的农村共产主义大食堂,为了体现枣林凹人已经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美好社会,每天白面大米、大鱼大肉让村民们放开肚皮地海吃海喝。这样美好的日子过了没有几个月,好像冷不丁地某一天,没有丝毫的预兆,村里突然没粮了,似乎村民们昨天还处在共产主义天堂,今天早晨就堕入了缺衣少食的地狱之中了。

现在,石匠已经老了,被称为老石匠了,以前挺直的身板,现在已经弯了下来,好在,老石匠的身体还很健壮,根本不像一个六十来岁的人,每天照常像后生们一样,让炼钢铁就炼钢铁,让去修水库就修水库,让到山上伐树就到山上伐树,只是不再多说话。老石匠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说了没有用,反而白挨一顿批,再说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背的,也没有精神气儿多说话了。

第二年的粮食歉收,饥饿如同一个可怕的瘟疫,在枣林凹方圆几十里、几百里、几千里地蔓延,恐惧感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中疯长。共产主义大食堂大规模压缩供应,每一个成年人一顿只供一个一两的窝窝头,后来只剩下每顿一碗棒子面粥。到了一九六零年的春天,饥饿如同洪水猛兽一样,使枣林凹陷入灭顶之灾中了。

共产主义大食堂早已停办,有人打算离开村子去逃荒要饭,有女儿的人家争着把女儿赶紧嫁出去,甚至家有男人的妇女,也打算外出谋生路。听说山外很多村里的妇女已经出门逃荒了,有的男人闯关东去了。

消息很快被证实,第二天,公社的基干民兵背着步枪,来到枣林凹大队的大队部前,将一张写着抢粮库的反革命分子被当场处决的布告张贴到了大队部的墙上,并通令各生产队的干部和社员,要严加防范,杜绝类似哄抢国家、集体财产的行为再次发生。

“逃荒吧,看来只有逃荒了,自古以来,每当发生了饥荒,老百姓都会逃荒,到外面碰一碰运气,兴许能保住一条命,这是千年百代流传下来的,咱小老百姓只有这点办法。如果不逃荒,像这样干等下去,村里肯定会有人饿死的。”村里几个年长的人,聚在村东头的石碾旁,开始商议起来。

“捱过这个春天就没事了……”老石匠说。

“问题是这个春天看来注定是捱不过了,村里已经有好几户断粮了,过不了几天,就会饿死人了,所以必须逃荒,咱老百姓每逢发生了饥荒就逃荒,这是几千年的规程,你老石匠能给改了?……听说平原地界产的粮食多……”

“问题是这几天已经有好几个外地人逃荒逃到了咱们村了,多是平原地界来的——打了几十年光棍的二傻子还将一个女人留到了自己的家里。二傻子只把自家破屋内一个又粗又矮的黑瓷瓮里的半截枣面让这个女人看了看,女人就留下来了,当晚二人就圆了房。这都说明外面的情况比咱村也好不到哪里,甚至更糟,再说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有一个老人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但是总不能这样等死吧?”

最后,有几个老人决定,再过几天看看,实在没什么办法了,就让家里的年轻人到外面闯一闯试一试。

然而,第二天,枣林凹村通往山外的路口都已经被持枪民兵死死地把守住了,又一张布告贴到了大队部的墙上,内容是严厉禁止村民私自外出,以防止造成社会动乱,全体社员必须安心待在村里,在干部的领导下,自力更生,设法自救,并等待政府的救济,政府正在从全国各地调粮,要相信在党的领导下,困难一定会度过去的。

出村逃荒的路子被堵死了,等待了几天,政府的救济粮也没有运进村来,村里人很多人已经饿得腿浮肿了,女人饿得大都绝了经,有的甚至子宫脱到了外面,看来,过不了几天,村里就会有人饿死了。

整个白天,老石匠坐在石碾前的一块石头上,默默地吸着旱烟,沉思着。

晚上,老石匠又在石碾前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大早,老石匠背上一个柴禾篓,拿上一把镰刀和一个筢子,就上了村后的马头山。

太阳出来的时候,石匠已经背着一篓子东西回到了村里,放到了家门前的石碾上。

大家好奇地看着老石匠篓里的东西,有枣核、酸枣,偶尔还有腐烂得已经不成样子的枣——像样的红枣怎么可能还有?还有荆籽、棘藜子、榆树皮——这些东西在平常的年头只能当柴烧。

“现在缺的是粮,不是柴,都没米下锅了,弄回这么多的柴禾有什么用呢?”有几个后生心中颇为不解,怔怔地看着。

只见老石匠喊出老伴来,又让儿媳妇拿出笤帚、簸箕和筛、箩等家什来。

老石匠将篓里的东西倒在碾上,老伴和儿媳好像都明白老汉的意图,立即插上碾棍,一声不响地推了起来。经过去年整个秋天和冬天,又经过今年半个春天,这些东西都干得很,脆得很,不一会就碾烂了。几个人暂停推碾,石匠的儿媳就开始用箩将碾得烂成细粉的东西箩出来,将粗的渣滓倒回到碾盘上,大家继续推碾,然后又继续箩,最后剩下的非常粗的东西,再也不能碾烂了,才彻底停止。

婆媳两人将满满一簸箕这样的说不上该叫什么名字的粉末端回家,然后婆婆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库房的门,再用力掀开一个黑瓷瓮口上厚厚的青石板,用瓢从里面挖出两瓢枣面。石匠女人将这些东西端出来,把门锁上,然后回到灶间,同儿媳妇一起,将枣面与方才从碾上端回来的一簸箕不知该叫什么名字的面搅混在一起,捏成窝窝头,放到大锅里蒸。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 老石匠的老婆和儿媳妇掀开锅盖,一阵白色的蒸汽腾空而起,婆媳两个一人拿着一把铁铲,扑扑地吹着热气,飞快地将锅内箆子上暗红暗红的干粮铲起来,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放到一个高粱秸编的锅排上。老石匠圆睁着双眼,鼻翼一歙一合,喉结上下翻动着,香甜的气息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刺激着他的大脑。他像个孩子一样看着锅排上的干粮,定了定神,抓起一个,顾不得烫嘴,就塞向嘴巴,猛地咬了一口。

尽管干粮的口感比起它们散发出的气味来,差了何止千万倍,但好歹不至于无法下咽。他闭着眼睛,嚼了好长时间,老石匠的喉结上下一翻动,口中的东西终于被咽进了肚里。还好,这些枣树埝上搜寻回来的东西碾成面做的干粮,只要能吃得下,应该就能够拉得出,人就一定能活命。

老石匠家早已经有好多村民在围着看呢,石匠老婆递给每人一个干粮,大家像老石匠一样,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锅排上剩下的十来个,石匠吩咐儿媳妇,给已经断了粮的那几户人家每户送去两个,以解燃眉之急。

老石匠家发生的这件新鲜事, 立即就传遍了全村,全村的男女老少,只要还能行走的,都上了山,不一会儿,就像老石匠一样,背着一篓一筐的东西从山上下来了。

不一会儿,沉寂了好长时间的石碾又忙活了起来,老石匠从瓮里提出一袋子枣面,亲自给断了粮的人家分别送去一升,让他们像自己一样,将碾子上磨出来的那种粉末同枣面搀和在一起做窝窝。

不久,山上的东西搜罗光了,村民们将花生皮、红薯叶、红薯蔓,玉米芯都用篓筐装起来,背到石碾上,碾成面,再过箩得到细面,凑合着吃下去。再后来,甚至玉米秸秆,都被村民们用铡刀细细地铡成一断一断的,然后放到石碾上碾烂,再过箩,得到细面,搀上菜叶、树叶等,再略放一丁点儿棒子面或者枣面,做成窝窝头,蒸熟了,吃下去。

到了一九六二年秋天,大饥荒终于熬过去了,听说,三年时间,盛产粮食的平原地区饿死了不少人,甚至有整村的人都死绝了,而太行山深处的枣林凹,尽管土地非常贫瘠,却一个人都没有饿死,而且,外地逃荒到枣林凹村的十几个人,也都度过了这场巨大的灾难。

这场灾难中,村里的老人们,又一次称老石匠做的这盘碾子为神碾,当然只是私下里悄悄地说。还有的人家,甚至在半夜偷偷跑到石碾前,一边叫着神碾爷爷,一边焚香烧纸,跪拜磕头,祈求神碾保佑。时间一长,关于这盘碾子的各种神奇现象越传越多,越传越玄乎。比如,将土坷垃块放在这盘石碾上碾几遍,都会变成黄灿灿的棒子面;将白色的羊马石用铁锤砸碎,再放到这盘碾子上碾几遍,就能变成雪白雪白的白面。开始,这种说法只在本村流传,后来,传出了村外,方圆百十里的村庄都听说枣林凹有这么一盘神奇的碾子,地方越远的人越相信,甚至二、三百里外平原界的几个人,真的背着几袋黄土,费了好大的劲儿,来到枣林凹村,幻想能碾出棒子面,再带回去救家里人的命。

然而这毕竟只是个传说,黄土怎么会碾出棒子面呢?不过这几个人还算幸运,并没有白来一趟,老石匠看这几个人实在可怜,不忍心让他们就这样绝望而归,家里多少口子人,还在望眼欲穿地盼着他们带回点粮食救命呢,所以,石匠让老婆打开库房,掀开一个装有枣面的黑瓷瓮的石板,又从里面取一袋枣面,给这些远道而来的人每人分了一升。然后又送了每个人一袋玉米秸碾烂后过箩形成的细粉末。

平原地界来的这几个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问,“这都是些什么呢?这就是你们村里的神碾碾出来的东西吗?”

老石匠苦笑了一下,说:“哪里有什么神碾呢?这种东西的原料是玉米秸——你们平原地区也海得很,秸杆经过咱这碾子碾烂后,再过细箩得到的面,这东西经咱的碾子一碾,烂得很,细得很,后来村里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救命粉,这些都是平常下牛马吃的东西。不过这一升枣面可是好东西啊,回去以后,将救命粉与枣面掺合在一起,捏成窝窝头,放到大锅里蒸熟了当干粮吃吧,还算凑合吧,能吃得下,也能拉得出来,回去以后拿这东西救救急吧,熬过了这个春天,估计就能度过这场大灾难。去吧,赶紧回去吧,救家里人的命要紧。每个人给你们分的一升枣面,金贵得很呢,很有营养,很解饥,千万不要弄丢了,也不要一次吃很多,一个人,一天只要吃上一小把儿枣面,就饿不死,还有体力干活,比白面大米要禁吃得多。”

“红枣我们知道,可这些枣面是怎么做出来的?”几个人问道。

“别提了,说起来让人懊恼万分,五八年秋天,人们响应号召都忙着去大炼钢铁了,我这个老头子,也被拉到工地上,作为反面教员,白天干活,晚上挨批斗,到了冬天才回来。那时已经开始缺粮了,但地里的谷子、棒子,经过半年的风吹日晒雨打,还有鸟、耗子糟蹋,已经寻不到多少了,地里的红薯也早已经烂了,我和你们的老嫂子,偷偷地上了村后的马头山,将山里枣树叶内已经晒得非常干的红枣弄回来一些,半夜再放到碾子上碾烂了,过了箩,就成了这种枣面,好在碾子就在家门口一直没有被干部们发觉,否则……枣面能当粮食吃呢,而且更解饥。说来说去,多亏了马头山上的枣树林,还有就是这盘石碾,这可真是枣林凹不幸中的大幸……”

老石匠的话,平原地界的这几个人听得瞪大了眼睛,说:“到底还是靠了这盘神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