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林凹的大饥荒安然度过,从此,枣林凹大队党支部决定解除对老石匠的处分,老石匠不再被干部们押到公社修水库的工地上改造思想了,做这样的工,已经不太合适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了。支书安排石匠和石匠女人,专门负责为整个大队磨面碾米的任务,为此还分配给他一头健壮的毛驴,专门用来拉碾。
从此以后,每天早晨,老石匠将毛驴套到碾上,然后用两只捂眼将驴的两只眼睛蒙上,再用一个麻绳编织的套子扣在驴的嘴上,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老石匠负责赶驴拉碾,女人负责扫碾过箩,一对老夫妻和一头年轻力壮的毛驴,就负担起了整个大队磨米碾面的任务,尽管不需要人力推碾,但也紧程得很,从早到晚,不能稍有松懈,到了过年之前的一段时间,更要不分昼夜地紧着干,才能保证过大年时家家户户都能吃上饺子蒸上糕。每逢这时候,无论是两个老人,还是这头毛驴,鼻子喷出白气,头上冒着热汗,发稍结了冰,身体沾满了面,村里的男女老少,往往也会围在旁边,兴致盎然地凑热闹,有些妇女也会不时地帮一些忙。在天寒地冻的腊月里,枣林凹村头的石碾前,呈现出一幅热气腾腾的热闹景象。
枣林凹的人,于是越发感激老石匠,感激村头的这盘石碾。渐渐地,到石碾前焚香烧纸、磕头跪拜的人越来越多了,甚至有的还摆大贡。比如天旱了有人到这里来求雨,祈求石碾爷爷保佑枣林凹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里人生病了,有人便求石碾爷爷给祛病消灾,益寿延年。这种活动开始是偷偷进行的,后来,时间长了,看到没有什么人管,便逐渐明目张胆地在白天也搞了起来。这让老石匠分外的忧心,他知道劝阻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村里人没什么见识,什么东西对自己有过恩情,什么东西有无法解释的功力,老百姓就会崇拜什么。
老石匠忧心忡忡,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石碾前,一边吧咂吧咂地吸旱烟,一边紧锁着眉头,像在思考什么严重的问题,他知道,根据经验,这样下去,早晚会再弄出什么乱子来。
这样过了三四年,一天早晨,大队部门前的高音喇叭奏了一会儿音乐,是每个人耳熟能详的《东方红》,音乐过后,传出激昂的口号……
听到这些口号,老石匠的神情明显不安了起来,他坐不住了,在碾道里转着圈子,转了几圈,回到家,在屋里转圈,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又咚咚咚地迈着步子出了屋,来到石碾前,继续在碾子前转圈子。
几天来,老石匠都是在这种忧心如焚的状态中度过的。石匠女人看到老头子这个样子,说:“你个死老头子,就知道为你这盘碾子瞎操心,当年咱家的儿子快病死时,也没见你有这样急,学生们破四旧,立四新,怎么也不会破到你的碾子上来吧,把石碾砸了,拿什么推米磨面,要革命,总得先吃了饭再革吧,我觉得你这担心多余!……”
听了女人的话,老石匠略略放心了些,是啊,虽然广播上老在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革命却必须先要吃饭啊,把石碾砸了,饿着肚子革命?饿死了如何革命?
然而老石匠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过了几天,村里的几个红卫兵将该破的四旧都破光了,目光终于还是盯在了村头老石匠家门口的石碾上。也是合该出事,一个红卫兵发现了碾盘下面的一个小小的香炉,老石匠百密一疏,他本来将石碾周围一切能与四旧沾上边儿的东西都清理了,可能是因为老眼昏花,居然漏了碾盘下面这一个小小的香炉。
于是,本村的几个正读中学的红卫兵,拿着铁锤,喊着口号,来到石碾前,扬言要将村里这个最后的四旧破了。
听说孩子们要破石碾的四旧,村里的男女老少“乌隆”一下子都来到了村口,将几个红卫兵围在了中间,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用仇视的目光瞪着他们。
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阵势?气势先自怯了,还没等几个孩子动手,各自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就拥上前来,把孩子拉回了家,对孩子说:“三年饥荒时期,就是这个碾子救了你小子的命,要不,你还能在这里革命?”
村里红卫兵破石碾的四旧这件事儿,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可是,刚刚过了一天,自城里来的一队红卫兵,手持红宝书,打着红旗,唱着革命歌曲,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枣林凹。村民们吓傻了,这次,没人敢上前劝阻了。
“村里出内奸了,要不,城里的红卫兵,怎么知道枣林凹有这么一个尚未破掉的‘四旧’呢?丧尽天良的内奸啊,咱中国,什么时候也不缺硬汉子,但什么时候也会出内奸!抗战时期,中国的内奸就多如牛毛,这时候居然也有。这次碾子算是完了!前天的红卫兵,都是村里的孩子,家里的大人还敢阻拦劝说,这次谁敢,谁敢惹这些小将们?!”老石匠悲哀地想。
但城里小将们的这次破四旧,却是以村民们眼中的“喜剧”形式结束的。
只见城里的这一群红卫兵,来到石碾前,先略发了一阵呆,忽然,一名身着绿军便装的女红卫兵打着红旗,紧跑几步,然后一跃而起,“蹭”地窜上碾子。她昂首站在碾子上,将红旗挥了挥,然后将右手握成拳头,挥舞着带领大家喊了一阵口号,最后,高呼一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打倒牛鬼蛇神!破四旧,立四新!革命小将们,立即动手!”
一群红卫兵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挥舞着随身带来的铁锤、钢镐,有的甚至捡起石头,向石碾砸去。
最后,碾框被砸坏了,被扔到了碾道里,碾轴也被砸断,从碾盘的中孔里抽出来扔掉了,碾棍也被从碾框里抽出来,用石头砸成了两截。然而,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对石碾来说,这损坏的都是皮毛,是伤不了筋动不了骨的。因为无论这些红卫兵们如何疯狂地挥着铁锤铁镐狂舞乱砸,都像蚊子叮在大象屁股上一样,对碾磙碾盘没有留下丝毫损害。最后,这群汗流浃背的红卫兵,一个个瘫坐在碾道里,有气无力地喘着气,再也没有力量砸碾子了;还有几个,捂着被震得发麻的胳膊直喊疼,更是无力动手。
折腾了好半天,无可奈何的红卫兵喊了几句口号,就撤离了。在临走时,那位进村时革命热情极为高涨的女“司令”,使足了劲儿,气急败坏地向碾子狠命地踹了一脚。碾子平平稳稳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而女司令却疼得扑通倒在碾道里,抱着脚,像个受了委屈的几岁的小女孩儿一样哇哇地大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几个男女学生,将一直在哭泣的女司令架起来。女司令在几个“革命同志”的陪护下,跟在队伍后面,一瘸一拐地向村外走去。
第二天早晨,一个枣木做的新碾框已经安装在碾磙上,碾轴碾棍也都安装好了,再一看,碾框上还用毛笔写着几行字。
毛主席语录:
抓革命,促生产!
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社会主义公共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下面又加了一句:谁不听毛主席的话,谁就是反革命!
本来,老石匠打算过几天,再请村里的木匠安装碾框,因为担心刚刚安装好,又马上被破坏掉,白费工夫,想不到,一夜之间,就有人安装好了,还给石碾写下了护身符,真不知是谁暗暗做的好事,面对此情此景,老石匠不由地流下了热泪。
刚吃过早饭,大队支书就找到老石匠,说:“大叔,刚从公社运回来的那一麻袋块盐,上午必须碾了,急着淡牲口用的。这段时间,由于各地都在闹革命,交通受阻,盐运不回来,大队包括各生产队的牲口,一直没有淡过,草料不想吃,干活也是有气无力的,很快就要秋耕了,这样下去会严重影响农业生产的。幸好,昨天,上级拨下来的盐终于到了公社供销社,大队连夜将盐运回来了,一会儿,你用毛驴到大队部将盐驮过来,然后立即开碾,将盐碾烂了,中午就淡牲口。”
“好嘞!——”老石匠笑着答应道,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将盐驮来后,将盐倒在碾盘上,老石匠套上驴,拉动碾磙,枣林凹的石碾又“咕隆咕隆”地忙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