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的时光很快就又过去了。
大队买回来了柴油机,又过了一段时间,又买回来一个钢磨,从此,过年前用碾子磨白面的历史,在枣林凹结束了,老石匠赶驴拉碾的任务减少了很多。
又过了几年,电线架进了枣林凹,村里通上了电灯,有了电动机,有了电动机带动的粉碎机,从此,棒子面也不用从石碾上磨了,老石匠的活计,又减少了一多半。
村头的石碾,顿时安静了下来,如同一个炙手可热的贪官突然东窗事发,骤然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老石匠两口子为大队赶驴拉碾磨面的任务至此结束。
拉完最后一次碾,老石匠把驴从碾套上解下来,牵着驴到村前的小溪,想让它喝点儿水,然后牵着他,上村后的马头山里,让驴好好地歇一歇,随随便便地吃一会儿草。这驴从青壮年时就跟着自己拉碾,拉了大半辈子,现在老了,快要干不动了,正好也有了钢磨粉碎机,不需要驴再去拉,那就让它安度晚年吧。自己呢,也老了,也没用了,那盘自己亲手打出来的老碾也没有用了,那就让自己陪着老驴和老碾,也让老驴和老碾陪着自己,一块儿自自在在地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老石匠饮完驴,然后牵上它,向村内走去,老石匠打算回家吃点饭,就牵驴上山,让它到山上自由自在地吃一会儿草。不成想刚走几步,不知是因为太劳累了,还是因为水喝多了,驴卧在河边的沙滩上,不想走了,不管老石匠怎么拉缰绳,拽笼头,驴死活都不走,还恐惧地向后缩着身子。老石匠也有些恼了,平时非常听话的毛驴,怎么今天如此犟了起来?你犟还能犟得过我老石匠?忙活了一个上午,还要赶回家吃饭呢,这么磨磨蹭蹭怎么行?于是,老石匠抡起手中的缰绳,向驴的屁股上抽去。驴惊得一趵蹶子,想不到将一只脚崴了。崴了脚的驴,倒是温顺了许多,老石匠看崴了脚的驴实在可怜,就解下自己的包头手巾,包在受了伤的驴的蹄子上,然后牵着一瘸一拐的驴,慢慢地向家里走去。一边走,老石匠一边嘟囔着:“崴就崴了吧,反正以后咱也不用拉碾推磨了,以后,就由老汉陪着你,慢慢养伤,实在不行再找一个兽医给你瞅一瞅,料也没有什么大碍……”
刚走到村口,凑巧碰见了大队饲养员老官儿,老官儿迎面喊老石匠,“大叔,大家正急着找你呢,从今天起,赶驴拉碾的活就结束了,这驴呢,也该归我的牲口群了,你也就省心了,七十来岁的人了,您好好歇着吧。”说着,老官儿从老石匠手中接过缰绳,拽着驴向大队部走去。
驴被老官儿牵走了,老石匠茫然地站在村口愣了一会儿神,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老石匠回到家,躺在炕上休息了一会儿,中午饭就熟了。石匠女人将饭端上桌,老石匠唉声叹气地坐起来,吃了半碗,感觉难以下咽,于是将碗推到了一边,心通通地跳着,气有些短,胳膊腿也有些发软,一点儿精神气也没有。于是,老石匠只好又爬上炕,决定眯一会儿,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了。
突然,老石匠想起,自己将驴交给老官儿后往家走的过程中,遇到了胡屠夫,他笑眯眯地背着他那全套的屠宰家什,正兴冲冲在向大队部走去……老石匠全身一激灵,忽地站起来,疯了似地向大队部跑去……
老官儿将驴牵到大队部,队部的场院里已经烧开了一大锅水,早已等在那里的一群社员,挽了个套儿,将驴的四条腿用麻绳套住,然后将绳套往紧一抽,驴的四条腿就迅速地被拉着并到了一起,驴很快就站立不住了,“扑嗵”一声倒在了地上,几个人进一步收紧绳子,飞快地将驴的四个蹄子紧紧地捆死了。同时,另外几个社员,急忙用一根木杠将驴的脖子压住,又有几个社员用大木杠将驴的后身也压住。驴的身体尽管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了。胡屠户“呸—呸—”地朝手心吐了几口唾沫,左手按在驴的脑袋上,右手抄起明晃晃的刀子,一刀就捅进了驴的脖子,鲜红的血液,猛地喷射了出来。
驴抽搐了一阵,就无力再挣扎了,它太老了,也太累了,刚刚拉了一上午的碾,只是喝了一点水,连草还没有来得及吃一口,就被人拉到这里宰杀了。它悲哀地抽动着鼻子,好像要发出叫声,然而它的脖子被粗大的木杠压着,最终也没能发出声音来,最后,它的眼里溢出了几滴泪水,就死了。至死,驴的眼睛大睁着,哀怨无助地望着天空。
天空中的一团白云的倒影,在驴的黑眼睛里悠悠地飘过,随后,倏地就不见了,死去的驴的眼睛,变作了像一潭死水一样浑浊灰暗。
老石匠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队部的时候,大家已经将驴皮剥了下来,胡屠夫正用砍刀将驴肉一块块地分割下来,投到正在沸腾的大锅里。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老石匠身子晃了一下,差点儿栽倒在地,他扶着墙,缓缓地蹲了下来,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一边自言自语:“难道真的就是卸磨杀驴吗?难道真的就是要卸磨杀驴吗?给人干了一辈子活儿的牲口儿,算得上半拉人啊,怎么说杀就杀了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驴肉煮熟了,全队的社员都来了,纷纷捞肉吃。有一个后生,捞了一大块儿,放在一个碗里,端到蹲在墙跟的老石匠面前,说:“大伯,给,您赶紧趁热吃吧,驴肉好吃着呢,大补,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老石匠一把将后生的碗推开,惊恐万状地边向后退边说:“你们好没良心,你们哪一个没有吃过驴拉碾磨出的面,现在,驴刚不拉碾了,你们就把它给杀了吃了,你们好没良心,你们好狠心啊!”说完,老石匠连滚带爬地从这里逃离。
离开了大队部,老石匠又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门口的石碾前,坐在碾前的石头上,一边流泪,一边对石碾说:“咱们仨,在一起混了这么多年,现在,那一位伙计已经没有了,以后,只有你这一位老伙计陪着我了。驴他们杀了吃了,你是石头做的,他们总不会吃你,这我很放心,那以后,咱们两个就陪伴着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