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老石匠无不担忧的是,在县城混得风生水起的二狗子,近来经常往村里跑。这几次回乡,每次他都带着好几个在县城里结交的铁哥们儿,开的都是奔驰、别克、悍马等高级轿车。每次都是直接将车开到老石匠家门口,到石碾前转一转,看一看,还同老石匠客套几句,每次都掏出中华烟,满脸堆笑地敬老石匠。
“老姑父,尝一尝,六七十块钱一包的烟呢!”二狗子像是在讨好又像是在炫耀。
老石匠一直都是只用自己的烟锅吸自己种的大烟叶,所以每次二狗子向他敬烟,他都拒绝了。
“你嫑给我,那么贵的烟,咱可吸不起,怕遭报应,你想吸就留着自己吸吧,反正你也不把我这老姑父的话当一回事儿,嘴皮子磨薄了也白搭……别再给我递烟,冒一阵烟儿几十块钱就没有了,这不是造罪吗?这不是糟自己的福份吗?辛辛苦苦挣钱的人谁抽这种烟,你二狗子哪来的钱能吸得起这种烟……你算是彻底学坏了呀,你对不起你被鬼子打死的爷爷,你也对不起你那为了枣林凹操尽了心费尽了力的爹呀!说到底,还是你爹你娘把你害了,你哥几岁夭折了,后来你娘生下了你,怕养不大,起名叫二狗子,对你这个独生子,含在嘴里怕化了,端在手里怕摔着了,要什么给什么,你娘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你玩儿,结果呢,你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老石匠的这些唠叨,早已经使二狗子的耳朵眼里磨上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哪里还能听得进,但是,二狗子每次回来,还是要来老石匠家门前来看碾子,还是要给这位耄耋之年的老姑父敬烟。
有一次,不知哪根神经突然兴奋了,二狗子掏出一整条烟,拼着命地往老石匠的怀里塞。老石匠就有些烦了,猛地推了一把,烟就掉在了地上,然后大声骂道:“二狗子,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每天抽着六七十块钱的烟,糟年景,枣林凹没有你这样的后生,滚!”
二狗子身后的哥们火了,喊道:“老东西给脸不要脸啊,你个老不死的,看你这么大年纪,纯粹一个棺材瓤子了,要不我哥们早就动手了,二狗子是你叫的?叫王总,知道吗?滚?你叫谁滚?王总说了,枣林凹的天下,是他爷爷打下来的,是他爹建设好的,所以枣林凹就是王总的枣林凹,你让谁滚?告诉你,过不了几天,王总就又带着我们回来了,到时候,有你好瞧的……”
二狗子用手挡住哥们,说:“这是本家的老姑父,不能这么无礼,咱们走,过几天再来,老姑父,您待着,不过,您可要把您的碾子看好了!您晚上也把它搬到炕上,睡觉藏到被窝里,搂着它睡,或者找根绳子将它与您拴在一起,要不,一不留神弄没了,您老会伤心死的。”说完,二狗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弯下腰,将烟捡起来,拍打拍打烟盒上的尘土,钻回车里。轿车“扑扑扑”地放了几个屁,冒出几股清烟,就载着二狗子一行人,离开了枣林凹。
二狗子是原来大队支书的儿子,大队支书的爹,即二狗子的爷爷,抗战期间是同老石匠并肩打鬼子的战友,当时任区小队的队长,在一次反扫荡中,为掩护八路军主力部队撤退,身体被鬼子的机枪打成了筛子,所以,二狗子的爷爷,真算得上是枣林凹的功臣,二狗子的爷爷牺牲后,石匠才接任了区小队的队长。
俗话说,管得了千军万马,管不了孩子仨俩,将枣林凹管理得井井有条的老支书,却对他那个吊儿啷当的二小子无可奈何。在村小学读书的时候,当别的同学聚在一起玩什么开心游戏的时候,只要事先没有请他参加,他就会瞅个机会,手握一根大木杠子,把人家的摊场给搅了,边捣乱边喊道:“造反有理!”
小学基础没打好,到了初中,更是什么都学不会了,于是初一没读完,就死活不上学了。村里的农活他可不愿干,就到社会上游逛去了,于是结交了不少哥们,后来到镇上开了一家饭店,生意倒是红火得很;再后来又到县城开了一家洗浴中心,财源更是滚滚而来,再后来就开上了奥迪奔驰悍马。
“咱村里可出人才了!谁?咱村里的二狗子啊!二狗子在城里威风着呢,不光有钱,县里的官儿们,不用说公安局长,即使县长书记,也是同他称兄道弟的。”每当提到二狗子,枣林凹的年轻人,没有不啧啧称赞的。从枣林凹走出来的年轻人,都因为村里出了这么一位大人物而自豪,每当在城里犯了什么事,比如偷东西被派出所抓了,无证驾驶被交警扣了车,到县城东坑儿嫖娼被扫了黄,只要找到二狗子,事情没有不迎刃而解的,无论是城关派出所、交警大队还是县公安局,没有人敢不给二狗子面子的。
二狗子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枣林凹村的党支部书记了。
耄耋之年的老石匠,绝不相信这是事实。
“二狗子这样一个社会混混,能当支书!笑话!”当村里老人们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根本就没有当真。然而,村里这几天接连出事,却又不能不使他心里感到有些惶惑,这种惶惑,可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
先是村里现任支书老偏,突然被县公安局抓走了,村里卖树的款,被他贪污了不少,但这些事儿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当时村里有人告过他,还闹过上访,然而最终也没能把老偏怎么样。
“这段时间,国家正在严打腐败,不知谁乘这个机会,把老偏多年前的旧案给捅了上去,所以老偏就被抓走了。”一位消息灵通的老人说。
接下来,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栓虎子,开着三轮车,到县城卖枣,被一辆大卡车撞上,差点儿当场撞死,现在还在县医院抢救呢!据说,即使能保住命,也得成了植物人。栓虎子曾经当过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是老石匠非常看得上眼的后生,想不到却遭到这样的大难。
很多人都说,如果不是遭了车祸,老偏被抓走后,接任村支书的就是栓虎子无疑。
接连发生的祸端,使村里没人敢当支书了,于是,二狗子开着奔驰车,回到村里,正式走马上任。第二天,在二狗子的主持下,在原来的大队部,召开了全村党员大全。作为老党员,老石匠也被邀请参加,看到坐在主席台上讲话的二狗子,不得不相信,枣林凹村的新支书,果然就是他。
“什么世道啊,一个混混居然成了书记,没听说二狗子入过党啊!你啥时候入的党?没入党怎么会成为书记?”全村的党员一个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只有老石匠不怕,站起来,身子一挺一挺地嚷嚷着。
二狗子坐在主席台上微笑着,全场没有一个人搭理老石匠。嚷嚷了一番,他也就觉得没劲了,感觉自己如同一个被大家耍弄的老猴子。
看到老石匠闹不上劲来了,二狗子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就职演说。
“各位乡亲,各位叔叔大爷,你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咱是个粗人,不会讲话,我爷爷,我爹,都是为咱枣林凹做过巨大贡献的人。我这几年在外面混着,没有为村里的建设出过多少力,我富了,但是,咱村还是穷村,那不行,我人在村外,可心里是天天记挂着咱村里的人。咱村里的年轻人都知道,他们在城里,有了事,只要找到我,没有我不帮的——也没有我帮不了的!是不是?闲话少说,从今以后,我成了村里的书记——前几天我请咱镇上的黄书记吃了一顿饭,然后向他讨了一张入党申请表,填了填,就成党员了;紧接着,老偏子出事了,我就被任命为咱村的支书了。作为村里的新支书,我的任务,就是带领大家富起来,一起奔……奔小康……我要当咱们村脱贫致富的带头人……上级号召三年脱贫,八年奔小康,大家跟着我干,保证让你们一个月脱贫,三个月奔小康,半年……半年就进入共产主义了……
“靠什么奔小康呢,靠资源,咱村的资源丰富啊,咱枣林凹人世世代代穷,是没有开发咱村的资源,咱们是捧着金饭碗在讨饭啊!
“什么资源?石头啊!矿石啊!我也是看了前一段时期的报道,才知道咱村里有座金山啊!咱村头儿老石匠做的那盘碾子,为什么是神碾呢?知道吗?那是因为是用五色石制造出来的啊,这盘碾子,金贵得很哪!有人花一百万要买啊!更重要的是,咱村后的马头山上,整座山都是一整块五色石,那要是全开发出来,该卖多少钱啊!那钱多得得用火车拉啊!”二狗子说。
听到这里,老石匠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指着二狗子,说:“你果然黑了心,老偏子坏,卖光了大队的杨树和槐树,是开始变质了;而你却要把老天爷赐给枣林凹的山卖了,是坏透了。马头山是枣林凹祖祖辈辈的老百姓守护下来的,你说卖就卖掉,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啊,要是你爷爷在世,还不一枪毙了你这个数典忘祖的王八蛋。告诉你,不能卖,山不能卖,碾子也不能卖,这碾子是我一錾头一錾头花了九九八十一天凿出来的,你说卖就卖了?”
“碾子是你凿出来的,但村里人管了你九九八十一天饭,给了你九九八十一天工钱,所以碾子是集体的,我是村支书,我代表集体,我说卖就卖了,合理合法,你说怎么着吧?!”二狗子的话有理有据。
“二狗子,碾子不能卖啊,卖了会遭报应的,山上的五色石更不能动,动了更会遭报应,那样会毁了枣林凹的。当年我为了却师父多年的心愿,动了山上的五色石,还只是动了那么一丁点儿,做了一盘碾,然而就冲死了岳父岳母,害死了我的第一个儿子,我本人也差点儿将命丢了。你如果将整个马头山的五色石都挖出来卖了,那要引起多大的乱子呢!看看,现在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死,还让我活在世上受罪,是老天爷在继续报应我啊!”老石匠几乎是在声泪俱下地恳求了。
“您老这么大的寿数,不是遭报应,是因为您造出了碾子,救了那么多人,老天爷赐给您的福份。”在场的一个老汉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
“什么报应啊,恩赐啊,我什么都不信,我只相信卖掉五色石能换来大把大把的钱。这事儿呢,就这么定了,至于你不同意卖,那是你的事,你愿意去哪告就去哪告,愿意去哪上访就去哪上访,随你的便!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散会!”二狗子说。
几天后,在枣林凹的大队部,在一阵热烈的鞭炮声中,一个牌子挂了起来,枣林凹鑫磊五色石材有限公司成立了,董事长就是新任村支书不几天的二狗子。县城来的十几辆高级轿车首尾相连地开进了枣林凹,县里的几个领导,前来为公司揭牌、剪彩、奠基;还有市里的几个大公司的老板,也前来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