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剪彩后，就任公司董事长的二狗子，亲自挥动着工具，带领几名枣林凹的几个农民充当的员工，将石碾的碾框拆掉，然后再指挥着起重机，将碾磙与碾盘，吊到一辆大卡车上。

卡车开走了，拉着被拆下来的石碾，离开了枣林凹，不知驶向何处了。

二狗子派自己的几个手下，紧紧地抱住一边大骂一边试图冲上来保护石碾的老石匠。年近百岁的老人，如何挣得脱几个二十几岁年轻后生的控制？他眼睁睁地看着石碾被拆掉拉走了，气极的老石匠一阵急火攻心，当场吐血而死。

后来，听村民议论，碾子以二百万的价格，卖给了市里一个经营石材的大老板，大老板又将这个如此贵重的石碾转让给了市委书记。市委书记老爹死了，修坟墓需要一些珍贵的石头，从报纸上看到枣林凹的石碾是世间最为珍贵的五色石，于是就决定买下来。石材公司老板用自己公司的机器，按照市委书记的要求，将石碾切割成石片，然后装上车，运到书记爹的墓地，铺到墓地的墓基上。据为书记的老爹修墓看风水的先生说，市委书记老爹的坟墓用这种石头来修，能保佑书记加官晋爵，日后不愁成为封疆大吏。

鑫磊公司如此轻松就挣了二百多万，淘到了第一桶金，全公司上下如同打了鸡血，精神异常振奋。枣林凹的村民，无论是在村内务农的，在镇上打工的，还是在外地谋生的，甚至一些大城市重点大学毕业生的大学生研究生，都纷纷回到家乡，投奔到二狗子的门下。大家都夸二狗子能耐，甚至有一位老人说；“二狗子三岁的时候，我就看出这孩子将来会大富大贵。现在应验了吧，到底还是我慧眼识人！”

二狗子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对于回村投奔他的乡亲，一概来者不拒，对乐于进入他的公司的枣林凹籍的大学生，更是委以重任。

“咱有一座金山，还怕养不活咱枣林凹的这几百口人？”二狗子踌躇满志地说。

几天后，二狗子不顾因石碾被毁而气死的老石匠尚未安葬，就指挥着几十台挖掘机和铲车，向马头山进发了。很快，整个马头山，日日夜夜都是机器工作的声音。

马头山千百年来垒起来的埝阶被毁掉了，一代代村民们种下的枣树，被挖掘机挖了出来，践踏在机器的履带下，被碾得粉碎。村民们说：“种地能值几个钱，咱们马头山的岗地，一亩产几百斤棒子，一斤七八毛钱，总共也卖不了三四百元，除了种子化肥，怕是还要赔钱呢。管枣树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风里来雨里去地忙上一年，花多少钱买农药？年景糟糕的时候，本钱都弄不出来，尤其今年，枣结得几乎压折枝子，可秋天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枣烂得剩不下几个，简直血本无归啊！即使能够丰收，又能卖得了多少钱？现在新疆枣铺天盖地而来，人家的枣子个儿大，味甜，马头山里的红枣，被顶得根本卖不出去。哪如咱们开山挖五色石呢！仅仅把碾子卖了，公司就纯挣二百万，公司每个员工都发了两千块钱的红包。听说整个马头山，整整就是一块五色石，全挖了卖了，钱多得怕是家里的房子都放不下，还修什么埝阶，还栽什么枣树，还种什么庄稼！”

整个公司，所有枣林凹的人，无论是青年、老人还是孩子，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处于一种极端的狂热之中。很快，山的土层都被挖光了，五色石裸露了出来，大家兴奋的眼睛都变得通红了，这可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石头啊，比玉石珠宝还要稀奇啊！全公司人，以及全村的男女老少，挥舞着铁锹铁锤，跟在挖掘机和铲车后面，扑向了马头山……

就在这时，如同发生了一场十三级大地震，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紧接着，山崩地裂，无数的石头腾空而起，继而又落到了地上。整个枣林凹，被埋了个严严实实，房屋、耕地、人口、牲畜、家禽……什么都没有剩下，枣林凹，似乎一瞬间回到了创世以前的状态。

令所有人感到奇怪的是，唯一没有被掩埋的，是位于马头山对面一个山凹里的老石匠的坟头。

多年以后的一个清明节，已经是一位著名诗人的老石匠的孙子，回到了已经被彻底掩埋了的枣林凹，给爷爷扫墓，同时凭吊被毁灭的村庄。跪在爷爷的坟前，他低着头，沉默了好久，好像在向爷爷忏悔，忏悔他不该把外人带进枣林凹来，从而给村子带来了如此的毁灭之灾。坟头的纸灰轻扬，悠悠地向空中飘去。按村里老人的说法，纸灰扬起，是被祭奠人的灵魂高兴的表现，看来，爷爷原谅了自己，或者，爷爷知道，即使自己不带外人进村，枣林凹也免不了有此一劫，也许，被毁灭，是枣林凹的宿命，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

纸灰被风吹着，向对面的马头山飘去。老石匠的孙子，随着空中飘扬的纸灰，向马头山望去。山崩后的马头山，已经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先前晶莹剔透的五色石，也早已被那场石崩毁得不成样子了，与普通的砂石无异，看来已经不会再值什么钱，既然不值什么钱，也就没有人前来盗挖了。他一边望着，一边苦苦思索着，按着佛家的说法，如果枣林凹能够进入下一次轮回，是否能摆脱再一次被毁灭的宿命？或者说，如果进入下一次轮回，该如何摆脱被毁灭的宿命？

望着马头山，他将自己新近做的一首题目叫《石碾》的诗，用低沉的声音，朗诵出来。他回乡之前，决定用这首诗，来祭奠爷爷，祭奠马头山，祭奠枣林凹：

你从洪荒的历史深处走来，

千锤百炼，

塑造了你倔强的筋骨；

万年的山风，

吹皱了你的容颜。

一块石头，

被分为两半，

然后又合而为一，

再用几根枣木作装点，

便开始了你永无休止的征程。

一圈又一圈，

周而复始，

你步履沉重，

一路踉跄，

一路蹒跚。

千年的足迹磨灭

变为历史暗黄的书页，

写满了血泪和苦难，

只是，时至今日，

你仍未能走出那个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