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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学校的办公室主任,叶老师对此事是非常清楚的,而且同在本校当老师的爱人的证件也都被丢了。老婆有气没处撒,只好骂叶主任,因为是叶主任将本校老师的这些资料收上来一起交给教育局的那位工作人员的。为了帮老婆补办这些证件,叶老师几乎跑断了腿,但有些东西还是没能补上来,身份证可能重新办,教师资格证也可以重新考,但是,老婆上班二十多来年的教学生涯中所获得的各种奖励证书,既不能补办,也不能通过考试重新获得,为此,老婆的高级教师职称直到现在都没有评下来,损失大得简直没法说。

想到这里,叶主任不得不同意崔老师的决定,并非常理解地说:“好吧,作为领导,我陪你去向交警同志说明情况,看他们能不能表示理解,走,下车!”

崔老师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叶主任,非常感动地说:“那太好了,走!”

“那……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吧。”文质彬觉得,坐着崔老师的车,出了事却当缩头乌龟,实在有些不仗义。

“那好,那好,多去一个人多个说话的,多一份儿力量。”崔老师非常感动地说。

三个人下了车,回过头,一眼就望到,在高速主干道与通往沙河镇的引线之间,有几个交警站在那里,正截住几辆大货车,指手划脚地喊叫着。

“看,叶主任,没收我驾照的交警就在那儿呢,我还担心已经走了呢,快,上去了您可同他好好说一说,毕竟您是领导嘛,您的话比我们的有分量。”崔老师同叶主任说。

“唉,我只是学校的一个中层,又不是校领导,也不见得管什么用,要是高书记在就好了,高书记的人脉广得很。”叶主任说。

“要不给高书记打个电话吧,让他给县委县政府的领导打电话说一声儿,一下就搞定了……”崔老师说。

“先别了,咱们去说一说,看看怎么样,不行了再打吧,不要动不动就麻烦领导。”叶主任说。

一边说,三个人一边向上走,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那几个交警附近。崔老师紧走两步,来到那位拿走自己驾照的交警面前,脸上堆满了笑容,点头哈腰地讨好道:“交警同志,给您添麻烦了,我们想过来同您说个事儿……”

这位交警面无表情地白了崔老师一眼,将脸掉向一边,理也没理他。

崔老师尴尬地笑了笑,用求援的目光看了看叶主任。

叶主任掏出一盒烟,走到这位交警面前,笑着说:“师傅,先抽颗烟……”

交警手掌竖起,胳膊猛地推了过来,说:“不抽!不会!”这一禁止通行的手势,做得倒是挺专业。

“是这样的,我们是县一中的老师,我是学校的办公室主任兼高二年级主任。县一中,知道吧?全县的最高学府啊,我们响应县委县政府的号召,利用暑假时间,去清水湾村参加扶贫工作,当老师的也不容易是不是?……您也知道,咱们永安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又是著名老区县,扶贫工作受到党中央的高度重视……”

交警笑眯眯地看着叶主任。

交警的笑容极大地鼓励了叶主任,使他的自我感觉越来越良好,于是,便愈加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永安中学是全县的最高学府,您是不是也在我们学校读过书呢,那永安中学就是你的母校啊,你应该热爱你的母校,敬重母校的老师啊,是不是?……说一说,当时你在哪个班,班主任是谁?任课老师都有哪几位?我一定认识,我们学校的高书记你知道吧,他教学三十多年,桃李满天下啊……”

然而,交警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变得越来越丑陋,忽然,他恶狠狠地瞪着叶主任,大骂一句:“狗屁,你他妈的一个臭老九,少他妈在这儿跟老子扯犊子。”一边骂着,一边愤然离去。很快,他走到一辆从山西开过来的大货车前,爬到驾驶室前,通过车窗将手伸进去,“啪啪”地打了司机两个耳光,骂道:“还他妈的不赶紧下来,坐在车里装什么逼?下来,将车开到一边,接受处罚……下来,再不下来我打死你个逼娘养的……”

在两个下属面前挨了交警骂的叶主任本来觉得有些难堪,脸红脖子粗的,正不知如何摆脱目前的尴尬处境,现在,看到司机受到更难听的辱骂,并且被打耳光,不由大笑起来,脸上的难堪表情也顿时一扫而光。

“哈哈哈哈……”叶主任不迭声地笑着,好像比吃了蜜还甜。

与情绪易受外界影响的叶主任截然不同的是,大货车司机却一直宠辱不惊,好像骂的不是自己,被打的也不是自己。交警的巴掌打在脸上时,司机不躲闪,不愤怒,甚至好像毫无感觉,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文质彬看了这一幕,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一时之间,他觉得,这个司机如果不是个修炼到至高境界的圣人,就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否则,被人那么难听地骂,被人那么打耳光,尽管交警用力不是太大,可能不至于特别疼,也不至于打坏,但那打的是脸啊,那种羞辱怎么可以忍受?司机怎么能不愤怒?怎么似乎心里连一点波澜都不起呢?

更令文质彬想不到的是,交警看到叶主任因为自己打了司机而大笑,却勃然大怒,便“咚”地从大货车的踏板上跳下来,指手划脚地质问:“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一边冲叶主任走了过来。叶主任看架式不对,转过身,脚抵抹油,撒开脚丫子就跑。叶主任个子很矮,腿很短,想不到跑起来却像兔子一样快。

交警试着追叶主任,然而胖得像肥猪一样的交警没跑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不一会儿,叶主任就跑得没影儿了。交警只好站住脚,擦了把汗,骂骂咧咧地返回来了。

就在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崔老师却突然走到交警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地问道:“交警同志,您作为执法机关的工作人员,一定是党员吧?”

交警不由愣了一下,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崔老师,过了有几秒钟,回答道:“是党员啊,怎么?”

崔老师长出一口气,说:“是党员就好,我也是党员,那咱们就是同志了!自我介绍一下,我不仅是县一中的老师,还是永安中学高二年级党支部的宣传委员呢……”

交警继续呆呆地盯着崔老师,不知道他葫芦里有什么药要卖。

崔老师以为交警被自己镇住了,不由笑了笑,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同志,你既然是党员,一定知道党章吧——党的章程!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同时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领导核心,代表中国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中国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代表……”

不愧是“两学一做”学习标兵!早已将党章背得滚瓜烂熟的崔老师,今天算是派上了用场。看到交警惊得瞪大了眼睛,崔老师不由洋洋得意起来,于是更加饶有兴味地继续背诵下去:“……坚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党除了工人阶级和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没有自己的特殊利益。党在任何时候都把群众利益放在第一位,与群众同甘共苦,保持密切联系……实行群众路线,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

交警的目光先是钦佩,继而有些惊诧,好像遇到了外星人似的,渐渐的,交警脸上浮起了不屑的神色,最后变成了同情,忽然,他哈哈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神经病!”就转身离开了。

刚才还在洋洋得意口若悬河地背诵的崔老师,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声音突然变低,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他看了看身边的文质彬,嘴唇哆嗦着,非常难堪地嗫嚅道:“这……这……这……”最终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何必同这种没文化的痞子计较,走吧,还是到了清水湾村,向高书记汇报一下情况,领导总会帮助把问题解决了的,咱们响应县委号召下乡扶贫来了,罚款总不能让你掏吧,走吧!”文质彬说。

崔老师无奈,只好惶惑不安地随着文质彬向自己的车走去。

二人走着走着,突然,叶主任一手拿着手机,从路边的草丛中跳到了公路上,大喊一声:“崔老师,去哪儿?不要你的驾照了?”

“要啊,可是……”崔老师欲言又止。

“想要跟我来!他妈的什么东西,敢追打他老子!走,不要怕,找他们去,看他敢记你的分,敢罚你的款!看他敢不还你驾照!他们真是胆大包天,敢破坏党中央号召的扶贫工作!”说着,就率先向那几个交警走去。

崔老师与文质彬惊得面面相觑,不知道刚才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叶主任何以突然变得好像吃了豹子胆似的。

叶主任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崔老师与文质彬像木鸡似地呆立在原地未动,不由勃然大怒,咆哮道:“走啊,去向交警讨驾照啊,你一惯能说会道的,讲起‘两学一做’来一套儿一套儿的,现在怎么怂了?真是狗肉不上案子。文老师,你每天抨击起社会丑恶现象来那个愤世嫉俗的样子,好像天王老子都不怕,今天在这个小小的交警面前怎么就一声不敢吭了?走,跟我走,有我呢,怕什么?不用说一个小小的交警,就是他们的大队长没收了咱们的驾照,咱今天也得让他乖乖地交出来!”

“那……走,既然叶主任这么说,那咱就去向他要!”虽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既然叶主任这么仗义地要为自己出头儿,自己还能当缩头乌龟?于是,崔老师同文质彬说:“看来叶主任这次是挺有把握的,那咱们就再去试一试。”

文质彬也很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叶主任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什么东西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起到立懦起顽的作用?文质彬百思不得其解。

崔老师与文质彬在叶主任的带领下,来到那几个交警面前时,原来那个挨打的司机已经从车上下来了,不知是自己下来的还是被几个交警揪下来的,其中一个交警正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叶主任一看,这正是没收崔老师驾照的那一位。

“交警同志,把驾照还给我们这位老师!”叶主任冲他说道,表情不卑不亢,然而非常有底气。

这个交警抬头一看,发现同自己说话的正是刚才自己追丢了的那个人,正待要发作,旁边一个正在打电话的交警将手机递给了他,悄悄地说:“大队长要亲自与你说话。”

这个交警疑惑地接过手机,放在耳朵边,不知道大队长都同他说了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回答“是”、“嗯”“好的”。

打完电话,这个交警从兜里掏出驾照,一声未吭地交给了崔老师。

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顿时涌上崔老师的心头,他接过驾照,一边摩挲一边仔细地翻看着,好似怀疑这不是自己的驾照似的。直到确定无误后,才记得向交警致谢。

“谢谢您!谢谢您,太感谢您了……”崔老师一边鞠躬一边向这位交警致谢,不知鞠了多少个躬,也不知说了多少“谢谢您”。 文质彬注意到,崔老师眼眶里若隐若现地有了泪水。

交警仍然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三位老师,转过身,再也不搭理他们了。

“别这么客气了,你该谢的不是他,走吧!”叶主任小声说。

“那该谢谁?对,我应该感谢您!”这番一惊一乍的,把崔老师弄得有些懵了。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要感谢就感谢高书记吧,刚才我给高书记打了电话,是他给县委办的周主任打了电话,周主任又给交警大队的王大队长打了电话,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刚才那位交警接到的电话,应该就是他们的大队长打给他的,那可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让他把驾照还给咱,他敢不乖乖地给咱?他敢不听?他敢放个屁?”叶主任一边走一边说。

“这圈子绕的!”文质彬叹息道。

“妈啊!——”就在这时,三人听到身后一阵痛苦地喊叫声,不由回过头去。

三人看到,那个刚才挨过几个耳光的司机,被交警从身后纵身一跃扑到身上,脖子被卡住,像温顺的猎物被凶恶的豹子捕获一样拿住,然后交警猛一使劲,将司机掀翻在地。紧接着,几个交警一起,用穿着大头皮鞋的脚拼命地向司机的脸上踹去。这次,司机可能疼得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