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出了村委会的大门,彭老师一边走一边与栾志军聊起天来。

“栾大哥,您在村里是什么干部啊,村长还是书记?”彭老师问道。

“我既不是村长也不是书记,昨天培训时,一直在讲话的那个又瘦又高的是书记,旁边坐着的那个又矮又胖的是村长。”

“哪您是什么官儿啊?我总觉得您不是一般人。”

“我是村民代表。”

“村民代表?村民代表也是官?”

“哪是什么官儿!村民代表是村委会里普通委员,不过没有它还不行,没有就是组织不健全,虽然我不是官,但村长是我哥,我亲哥!”

“一看就长得一样,连说话声音都像极了。”

“长得虽然一样,但出息却相差很大,我哥可是这十里八乡的有钱人,能耐着呢。我是跟着他瞎跑,这不,他选上村长了,我就当村民代表了,好歹也算是村干部,等有一天他当书记了,那我就是村长。”栾志军吹五唬六地说。

“大哥,你说咱组的工作好做不好做啊,咱们组负责三十来户,那么多项目,什么时候才能统计完呢,昨天培训时,我不太舒服,根本没有听,不知道怎么填。另外,村民配合吗?他们要是不说实话该怎么办呢?再说,咱们组还有一个呆子,什么用场都派不上。”彭老师说。

栾志头掉过头,看了看走在后面的文质彬,会意地同彭老师笑了笑,说:“不用着急,有我呢,等入了户,我负责问,你负责填;我怎么问,你就怎么填。信不信?全村十个组,咱们组一定落不了后,很可能最先完成呢。”

“好,大哥你说怎么着咱就咱们着,一切听你的。”

……

说着话,三人已经来到一户村民家门前,老栾喊道:“姑姑——在家吗?……家里有人吗?”一边喊着,老栾带着两位老师进了院子。

“谁啊?”

“我是志军。”

“是二表哥来了!进来吧。”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迎了出来。

“哦,是弟妹啊,我姑不在吗?二平呢?”

“他奶奶昨天去他姑家了,二平到县城打工去了……有什么事吗?”

“哦,上级让搞扶贫呢,调查各户情况,要登记造册。”

“不是早登记过好几次了吗?怎么又……”

“上级说这次要精准扶贫,以前登记的不算数了,要‘回头看’,这不,上级不相信村干部了,派老师们下乡调查来了。”

“我看派谁来调查都一球样!”

老栾笑了笑,指着两位老师介绍道:“这就是从县城派来的老师。”

“大家快进来坐吧,渴不渴,喝点水吧。”女人热情地说。

“不用,我们带着矿泉水呢。”文质彬回答道。

文质彬与彭老师各自捡了个椅子坐下来,老栾说:“这是我姑姑家,这是我表弟媳妇,她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替她作主了,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记……工资性收入,一年给他记上两千,经营性收入……你们经营着什么吗?没有吧,那就是零……财产性收入也是零,转移性收入,粮食直补一亩地九十块,他家有两亩地,一年一百八……”

彭老师犹豫了一下,呆呆地看着老栾,小小的眼睛散出迷惘的光。

老栾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歪斜着叼着,冷冰冰地说:“记啊,就这样记,你们对村里情况一点不了解,不信你们问她,我说的对不对。”

彭老师和文质彬抬头看了看这个女人。女人马上说:“我表哥说得都对,就按他说的记吧。”

老栾仍然斜叼着那支正在燃烧的烟,歪着脑袋,绷着脸,定定地看着一手握笔一手拿着表格的彭老师。

彭老师怔了一下,低下头,将表格放到桌子上,开始按照老栾所说的记了起来。

统计完收入,接着填支出,支出的项目也很多,什么生产经营性支出,衣食支出、医疗支出、教育支出、水电交通费支出、赡养老人的支出……这些支出到底有多少,对村民状况一点都不了解的老师们怎么知道?所以,彭老师也只能是老栾怎么说她怎么记。

另外还要统计家里的房屋面积,以及房屋的具体状况,比如是土坯房还是砖瓦房,是土木的还是水泥浇筑的,装修的状况也要登记。

在统计房屋面积时,文质彬觉得,老栾总得想办法找个皮尺,测量一下再统计吧,因为房屋面积这一统计指标是特别客观的,不可能用大致估算的办法得出结果吧。想不到,老栾从屋里来到院里,左右大致看了一下,脑袋一歪,随口说道:“他们这处房,给他记上一百平米……不对……”老栾的脑袋又歪到一侧,眼珠转了转,说:“给他记上七十,就这么办!”照样是老栾随口怎么说,彭老师怎么记。

统计完房屋状况,还要询问村民家有什么家电,照明状况如何,有没有机动车辆……

……

然后还要将家庭全部成员的出生年月、职业、健康状况等各项资料统计下来。

……

把一切资料都统计出来后,再分别合计这一家的收入和支出,然后算出这个家庭的纯收入,最后还要根据各项统计资料将这家的贫富情况用数字体现出来,也就是为这家的贫富状况打分,分值越高越富,越低越穷,所以分值越低越能被评为贫困户,成了贫困户就能得到政府给予的各项扶贫补助……

这些表格内容极为繁琐,简直称得上千头万绪,文质彬是纯文科出身,对数字极不敏感,不用说统计,更不用说计算,就是看一看都感觉头疼。

幸亏彭老师是理科生,尽管昨天她几乎没有参加培训,但只要略瞅一眼,再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什么内容应该填在哪里,各项计算结果该如何得出,做起来真是游刃有余。文质彬不由对彭老师暗暗钦佩:“彭老师真是高素质人才,而自己却是个无用之人。”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紧张工作,表格终于填完整了,各项应该计算出来的结果也都算出来了,彭老师说:“好了,完成了。”文质彬也长出一口气,心说:“幸亏同彭老师分到了一个组,否则,还不知要怎么遭难呢。”

然而,无论是老栾,老栾表弟媳妇,还是文质彬与彭老师,大家都知道,填到这张表格上的内容,除了这个家庭成员的姓名、年龄等是真实的以外,其他内容几乎都是假的。

文质彬站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道:“这样劳民伤财地折腾,有什么用呢!”

“你吃着河水呢,管那么宽干什么?完成任务就得了呗。”彭老师瞪了文质彬一眼。

老栾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栾表弟媳妇也笑了笑,显得特别客气地对彭老师和文质彬说:“喝点水再走吧……知道住哪儿了,以后常来,以后不忙了来吃饭。”

“哎呀,还要照相呢,差点忘了。”老栾说。

“大哥说得对,在培训时,我也听田书记说要照相,好像一共要照七张?”文质彬说。

“七张,都在哪照?”文质彬与老栾面面相觑,似乎都在问对方。

“妈来个巴子的,白让你参加培训了,快说,到底在哪儿照?”彭老师冲文质彬发火了。

“好像要在灯下照一张,其他的记不清了……”文质彬吞吞吐吐地回答。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给你个女人你也……算了,我在群里问一下吧。”彭老师说着,掏出手机,点开清水湾村精准扶贫微信群,在里面留了言,然后她瞅着手机,静静地等待着。

老栾说:“我还是打电话直接问问吧……”说着他也掏出了手机。

“不用打了大哥,发过来了。”彭老师说。

果然,彭老师的手机上,在清水湾村精准扶贫群里,已经出现一个现成的帖子,将照相的具体要求说得很明白。

“文老师,大姐,来,我给你们两人照个合影。”彭老师坏坏地笑着说。

女人脸上顿时泛起一层红晕,笑着说:“这位老师真会开玩笑……”

“姐,来吧,我还是给你们照一个吧,同帅哥来个合影难道不是挺有意思的事吗?”彭老师继续逗道。

“对,我想起来了,要与户主合个影,而且还要一起拿着文件拍……”老栾突然想起来了。

“可是,忘记带文件了,怎么办呢……”

“忘带文件了?你是干什么的?你就忘不了吃!”彭老师骂道。

“算了,随便找张什么纸都行,是那么个样子就行了,就是拿着一张卫生纸,拍出来的照片也不一定能看出来,是那么回事就行了。”老栾急忙打圆场。

“哈哈哈哈……大哥您真幽默,哈哈哈哈……”彭老师一边放肆地笑着,一边拿起手机,冲着文质彬与女人,准备要拍摄了。

老栾将桌子上的登记表拿起来,递给文质彬。文质彬只好对女人说:“来吧,咱们一起拿着这张表,装作我给你讲解,你在倾听的样子……”

女人红着脸,看了文质彬一眼,顺从地靠向文质彬,抓住了登记表的一角,两人面向表格,文质彬一手指着表格,装作在认真讲解,女人则装作在认真听。就在这时,只听彭老师说:“好,非常好,保持这样的姿势,不要动,茄子——好了,非常棒的情侣照!大姐,你看,照得多么好,是不是往你的手机上发一张呢,留着作纪念吧……”

女人看了看照片,又瞅了文质彬一眼,脸红红地说:“可不敢要,俺们家里回来看到了还不同我闹翻天。”

“好了,不逗你了,照下一张吧,下一张怎么照呢……”彭老师翻开微信看了看,说:“大姐,你站到灯下照一张,或者站到电视机前,将电源打开——证明你们家通了电。”彭老师说。

“鬼道子真多,现在谁家不通电呢,还用拍照证明……”一边说,女人站到了灯下,然后又瞅了文质彬一眼。

“别瞅我们的帅哥儿了,这次他可不能再与你合影了!文老师,赶紧把灯的电源打开……大姐,您站好了,向前看——好了——准备拍下一张……”

接下来,在水管处拍了一张——这是为证明家里通了自来水,这一户吃水不成问题。

一边拍照,女人一边嚷嚷着:“这上级真是日怪,整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闲得他们没事干!俺们清水湾村守着清水河,不远处还有一个湖,名叫清水湖,还能没水吃?就是家里没安自来水,在院里挖上两三米就有水了,装个压水井,还不容易得很?咱村不怕没水,怕的是雨水多的年头儿把庄稼淹了。当干部的如果实在闲得受不了了,去帮老百姓到棚里摘蘑菇啊,到地里除草啊,到山上刨地啊,尽挖空心思搞这些没用的有什么意义?”

“弟妹,你说他们整这些东西没用不错,但你说他们每天享清闲可就有些冤枉他们了。现在当干部不比前几年了,在机关里,一杯茶,一盒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尤其这一段时间,别的干部咱不知道,反正乡里和村里的干部们忙得都快将蛋掉到地上了,星期天也不能休息,晚上也要加班。你看,光这些表格就已经整了好几个月了,一遍又一遍地整,反来复去地整,村里的书记、村长、会计,还有两个信息员,不但白天忙,晚上也是往往要加班到半夜。刚弄清了,突然上边来一个大领导,说弄得不合格,就得推倒重来,唉,连我都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入户调查了。现在,又将全县的老师们发动起来,帮着村里弄这些表格……”老栾说。

一边说着,彭老师又分别在灶台、庭院、墙角、门口、围墙等地方为这个女人拍了照,然后说:“好了,终于弄完了,走吧。”

女人把大家送到门口,悄悄地同走在最后面的老栾说:“表哥,这次的贫困户能弄上吧,低保也能保住吧?”

“别着急,有我和你大哥呢,我们都会替你盯着,我姑回来了向她老人家问好啊,我走了。”

“表哥,过年杀猪时还来喝酒,叫上大表哥一起来……”

“嗯,放心,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