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除了文质彬,来清水湾村下乡的老师们就乘车离开,回县城去了。今天发生的下乡老师被狗咬事件,使其他几个打算晚上住在村里的老师打消了这个计划,车不够用,他们让村干部开车将他们送往沙河镇,然后从那儿坐公交车返回了县城。
但文质彬却不打算回去了,他单身汉一下,县城又无女朋友,自己回去后也是一个人待着,不像其他老师,成了家的老婆孩子一大堆,没成家的也大都有对象,人家有可去的地方,于是,他便向田书记说:“尽管别人都走了,但我想留下来。”
“住在哪儿不是一样,而且来这里也可以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搞些社会调查,也许能写一篇社会学论文。或者利用这次机会搜集些素材,说不定能写一篇挺好的小说呢,如果能够顺利地发到市里的《荷花淀》上,还能得到些稿费,那可是名利双收的事儿……”想到这里,文质彬坚定了留在村里的打算。
田书记瞅了瞅文质彬,问道:“你确定要住在村里了?”
“嗯,现在想回去也不可能了,其他老师都走了,没车怎么回去,大几十里的路呢。”文质彬回答。
“你要是想回去我们也可以把你送到沙河镇,从定州开到县城的班车都路过镇里,应该还有一趟。”说完,田书记抬腕看了看手表。
“我的确想住在村里,县城我没有什么熟人,一个人待着没什么意思。”
田书记又瞅了文质彬一眼,说:“哦,那你等一等,一会儿我们村支部研究一下,看把你安排到哪里住。”
“不着急,天还这么早,你们慢慢研究吧,我到村外转一转。”说完,文质彬向会议室外走去。
站在会议室高高的台阶上,文质彬向空中望了望,太阳还挺高,心说:“到哪里消磨一会儿时间呢,会议室里烟气污浊,外面热得像个蒸笼,想看一会儿书都不可能……”他向村外一望,猛然看到缓慢地向东南方向流淌的大沙河,澄澈的河水像一面镜子一样,河两边绿草如茵,看了令人赏心悦目,河两岸的杨柳郁郁葱葱……文质彬不由倏地觉得凉爽了一些。
“在这大热天儿里入户调查一天,出了一身臭汗,到河边洗个澡吧。”说着,文质彬跳下台阶,疾步向大沙河边走去。
洗完澡回来,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时候了,文质彬突然觉得有些孤单,如果有一两个同事在,晚上好歹还有个说话的,偌大的村子,连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村里又都是些没文化的老百姓,找他们说话,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谈历史,谈文学,那还不是对牛弹琴?于是,文质彬摸出手机,打算再给范晓旭拨个电话,今天白天,在入户调查的间隙里,文质彬已经给她拨过不知多少个电话了,但她却一直没接。
“可能是上班正在忙吧,现在的公务员,工作也挺忙的,公家的饭吃着也越来越不容易了。”文质彬自我安慰道。
然而,电话打过去后,对方却突然挂断了电话。文质彬叹了一口气,咕哝道:“这时候应该下班了吧?挂什么电话!看来她是真的恼了!”他绝望地将手机放回到衣兜里。
百无聊赖的文质彬来到村委会前的健身小广场上,信步溜达着,一边走一边想:“唉,还不知道村干部要把自己安排在哪儿呢,会不会让自己住会议室里?这地方挨着河边,蚊子很多,晚上还不被咬死?对,一会儿到村里的小卖部买盒蚊香,准备晚上用……”天刚暗下来,蚊子就开始“嗡嗡嗡”地到处乱飞,文质彬的腿上、胳膊上已经被叮了好几口。
就在这时,那位戴眼镜的女大学生村官走了过来,对文质彬说:“文老师,你想住在村委会还是愿意住在村民家里?田书记和段书记说,如果你不觉得害怕,就让你住在这里……”
文质彬看了看空荡荡的戏楼,心想:“晚上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会闹鬼呢?”文质彬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鬼片中的镜头,于是向女村官说:“还是住在村民家里吧,咱是下乡扶贫来了,这样更有利于了解村民的情况嘛。”文质彬的脸有些微微发红,他觉得自己这种冠冕堂皇的回答实在有些无耻。
“好的,那你就住我家算了。”
“住你家?你就是这个村的?你不是外地考来的大学生村官吗?”
“我哪是什么村官!我就是本村的,是村里的信息员。”女子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信息员?什么叫信息员。”
“哦,因为扶贫工作越来越繁重,需要登记村民的信息,这个任务非常繁杂,于是便招了信息员,咱们县每个村都有,每个村两名。”
“哦,以前可没听说过……”
“村里设信息员才几个月,以前我在乡小学代课来着……”
“哦,这么说那个女干部也是信息员了?”
“对,我们是一起由村里招为信息员的,她是田书记的妻子,长得年轻漂亮吧,不像是个村里的女人吧?更不像生过孩子吧?”
“的确长得不错,你们长得都挺好看,我以为你们两人都是大学生村官呢……对了,你刚才说你代过课?”
“对,代了好几年课了,高中毕业后就一直代课,这次村里招信息员,我爸硬是不让我教书了,让我跟着他来村里干。”
“你爸是谁?”
“他是村长,不过他很少讲话。”
“这么说栾志军是你亲叔?”
“对啊,你怎么认识他……对了,这次入户统计你们一个组。”
“那你也姓栾了?”
“废话,我肯定姓栾了,我们村里一多半人都姓栾,我叫栾小青。”
“真的让我住你家?”
“嗯,本来打算让你们住在村委会的,如果人再多的话就让你们住在戏楼上,反正大夏天的也不冷,人多,热热闹闹的,也不害怕。但只剩你一个人了,住在这里空荡荡的的确不太好,还是住我家吧。”
“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儿,你出的是公差,村里会将你住在我家的食宿费支付给我们家,所以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说话当儿,天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就在这时,栾小青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看了看,说:“是我妈打来的,一定是催我回家吃饭。”说着,她接通了电话。
与妈妈通完话,栾小青说:“赶紧走吧。”说着,回到会议室,将文质彬的拉杆箱提了出来。
“我拉着吧。”文质彬赶紧将拉杆箱抓到了自己手里。
两个人在淡淡的暮霭笼罩下,一前一后回到了栾小青家。
这是一座建有高大围墙的建筑,院子挺宽敞,一进大门就是一座影壁,上面画着一丛竹子和两只松鹤。绕过影壁,便看到一排房子,装修得也比较豪华,连院里都铺上了大理石。
这时,栾小青的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说:“小青,又是这么晚才回来?赶紧吃饭吧……这是……”小青妈妈看到女儿身后还跟着一个颇有些书卷气的青年男子,不由睁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不是说了嘛,这段时间永安中学的老师们下乡帮我们入户调查来了,这是永安中学的文老师;文老师,这是我妈。”
“阿姨好!”文质彬连忙喊道。
“哎!好,挺好,挺好!快,赶紧坐下,准备吃饭。”小青妈妈有些激动地说。
文质彬到水管去洗手,小青已经将一个饭桌放到了院子里。文质彬发现,小青妈妈居然跟着自己来到水管边,微笑地看着自己,顿时,文质彬感觉很不自然,忙问道:“阿姨您吃过了?”
“没呢,我等着你们回来了一起吃呢,孩子,赶紧坐下,小青,赶紧把我炒的茄子端上来,还有那盘腌黄瓜也端来,你们先吃着,我再给你们炒两个菜。”一边说着,小青妈向厨房走去。
文质彬赶忙说:“阿姨,您别炒菜了,我们下乡一天只补贴六十元,您如果炒菜多了不知道这六十元能不能够付您的食宿费……”
小青妈妈很生气的说:“看这小伙子说的是什么话,谁出门还背着锅?来家里吃饭还要什么钱?”
小青看妈妈这个兴奋的样子,瞪了母亲一眼,说:“妈,您消停些吧,我爸又不回来吃饭,你炒那么多菜谁吃呢?人家是城里来的老师,你以为像咱们村里的后生那么傻吃海喝的吗?”说完,她走进厨房,将腌黄瓜和炒茄子端了出来,放到了饭桌上。
文质彬也赶紧继续劝阻道:“阿姨,真的不要再炒菜了,晚饭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就着黄瓜菜喝碗粥就行了。”
“这么年轻的后生,只喝粥怎么行呢,一定要多吃点。”
这时,文质彬问道:“小青,你爸晚上为什么不回来吃饭?”
“唉,村里的工作抓得紧,这一段时间晚上经常加班,有时要弄半夜,加完班他就与村里其他几个干部开着车到沙河镇去吃饭。我们家在镇上开着一个饭店呢,最大的那一家,望河楼饭店,就是我们家开的,紧临着清水河边……哦,不说了,赶紧吃饭吧。”
饭后,小青说:“文老师,你以后就住我弟弟的房间,走,我带你过去,今天入户忙活了一天,太累了,我给你收拾一下,你早点休息吧。”说完,拉起文质彬的拉杆箱,向西面一个房间走去。
文质彬忙站起来,跟在小青后面,来到小青弟弟的房间。
屋内很干净,而且安装有空调,现在正是阳历七月中旬,如果没有空调,还不活活热死在这里,文质彬心中不由一阵阵庆幸。然而,这个屋子好像并不怎么常住人,文质彬便问道:“你弟弟干什么工作?他晚上回来吗?”
“他很少回来,我们家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现在爸爸回村里当村长了,饭店就主要由弟弟经营着,你放心好了。”小青回答道,一边说着,用遥控将空调打开,设置成吹风模式,很快,空调射出一阵阵冷气,令人顿感神清气爽。
“那你妈为什么不在饭店照看着?”
小青沉吟了一下,说:“我妈不是一个力量人……又没念过几天书,算不了账,只能在家里守着,唉!……文老师,我去给你换一个新凉席吧。”
“不用,挺干净的,想不到农村也有这么干净的人家,看来是你和阿姨收拾得好啊。”
栾小青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文质彬坐到了床上,打开拉杆箱,将洗漱用品取出来,放到了床头柜上,然后又拿出那两本书,打开其中的一本,胡乱地翻了起来。
很快,小青一只手拎着一个枕头,另一只胳膊抱着一个凉席返回到了房间。她看了看正在看书的文质彬,将枕头凉席换了,并将一个新枕巾盖到枕头上,说:“……文老师,你在看什么书呢?”
“《瓦尔登湖》,美国作家梭罗写的一部散文。”文质彬将书向小青晃了一下,回答道。
“《瓦尔登湖》?一定非常美吧?”
“非常美。”
“我们村附近也有一个湖呢,顺着清水河向东南方向走,过了清水湾不远就到了,你要喜欢的话,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文质彬不由抬起头来,问道:“美不美?像瓦尔登湖一样美吗?叫什么名字?”
“叫清水湖。”
“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因为是清水河汇集成的,所以就叫清水湖吧,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上一代人这样叫,下一代人便继续这样叫吧。那么,瓦尔登湖的名字是因何而来呢?”
这一下倒把文质彬问住了,他想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这本书我前两天刚从网上买回来,还没怎么看呢,看过了应该就知道了吧。”
突然,小青的目光落到了那一本《飘》上,她立即把书抓到了手里,问道:“这也是你带来的?”
文质彬点了点头。
“早就听说过这本书,然而一直没看过,现在终于见到了……借给我读一读?”小青歪着头问道。
“没问题,你看吧,我现在有这一本呢。”文质彬指着《瓦尔登湖》说。
就在这时,文质彬感觉有个黑影,正偷偷地爬在窗户上向自己窥视,他一惊,不由向外望去。
小青也随着文质彬的目光向外望去,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母亲,于是,栾小青几步走到窗台边,打开窗户,冲母亲嚷道:“妈,您这是干什么?”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看看你们……”小青娘吞吞吐吐地回答。
“妈,您尽是瞎操心,在自个儿家里,有什么不放心的?赶紧回去睡觉吧,我马上就过去了。”小青颇有些生气地冲娘嚷道。然后,她掉过头,对文质彬说:“文老师,那你休息吧,我过去了,这书我拿上看了。”说完,她把窗户关上,又把窗帘拉好,走了出去。
文质彬将门关上,脱掉衣服,上了床。躺在新换的凉席上,而且空调不断地射出一阵阵冷气,感觉真的爽极了;新换的枕头和枕巾散发出一阵阵脉脉的馨香,简直沁人心脾。文质彬暗暗庆幸:“幸亏学校让下乡,并住在了清水湾村,自己租住的顶楼的那个房间,在这样的夜晚正水深火热呢,屋里只有一个小电扇,然而吹出的却是一阵阵浊热的风,往往要熬到半夜十二点后,室外的空气凉下来后才能睡得着,每次醒来都是通身的汗。”正在想着,文质彬觉得屋里居然有些冷,于是他拿起遥控器,将温度向上调了两度。
“空调太费电了,给人家省着一些吧。”文质彬一边想着,一边拿过书,想认真地读一会儿。然而,他突然想到,应该先给女朋友范晓旭打个电话才是,于是便放下书,拿过手机,拨了她的号码。然而,令文质彬意想不到的是,范晓旭的手机依然关机。
“怎么回事,还关着机,搞什么名堂。”文质彬沮丧地想。以往这个时候,只要没有晚自习值班,文质彬总会给范晓旭打电话,或者她打过来。每周值两次班,范晓旭知道文质彬哪天晚上值班哪天晚上不值。如果有蹭网的机会,他们就用微信通话或者视频通话。
文质彬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经营了数年的爱情可能会因长期的两地分离而崩塌。
发了一会愣,文质彬只好无奈地将手机扔到一边,然后拿起书看起来,然而,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太舒适,没看几页,就睡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文质彬觉得耳边有人在吵闹,很是嘈杂,而且好像还有人在推他,他一惊,顿时醒了过来。
这时,他才发现,此时围着自己的床居然有一圈人,大概不下十几个,大都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一个个手持棍棒或砍刀,有的胳膊、背上还纹了身,有龙、虎、豹,还有蜘蛛、蝎子等。文质彬一惊,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夜闯民宅?”说着不由“忽”地坐了起来。这两天,他经常听一位了解当地情况的同事说,沙河镇一带治安不太好,经常有人打群架,入室抢劫的案件也时有发生,想不到今天恰恰就遇上了。
“我们是什么人?我还要问你是什么人呢!夜闯民宅?谁他妈夜闯民宅了?你才是夜闯民宅呢!说!你是谁呢?怎么睡在我的床上?”一个二十多岁的面相凶狠的后生,瞪大眼睛瞅着文质彬,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双节棍,非常疑惑地问道。
“小杰,你今天晚上怎么突然回来了?”文质彬听到,东边一个房间的门开了,一个人趿拉着一双拖鞋,一边往过走一边问,是栾小青的声音。
“要去打架,回来取些家伙,家伙放在饭店,尽让公安局给没收。”后生回答道。
说话间,身着睡衣的栾小青已经进了屋,惊问道:“你们又要到哪儿打架?安安生生待着吧,不要再去闯祸了,行不行?为你打架的事,咱娘老是担惊受怕的。”
“姐,你别管,我一个哥们出了点儿事,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帮他摆平……这是谁呢,睡在我的床上,一进门突然发现一个大男人躺在这里,倒吓我一跳。”小杰狐疑地打量着文质彬问姐姐。
小青的脸微微红了,连忙解释道:“没听说吗?现在每个村都在搞精准扶贫,上级让把全村各家各户的信息全部统计上来,工作量非常大,光靠村干部和我们两个信息员怎么能完成呢,于是上级派了二十名老师到咱村帮忙。有的老师离家远,不方便,要住在村里,于是田书记和段书记就把这位老师分到咱们家来了……谁让咱爸当了村长呢,凡事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嘛……”
“唔……是这样……”小杰看了看屋里的哥们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既然这样,那就住在这里吧……是个老师?县城的老师?”
“嗯,人家教高中呢,是大学生,看,还带着书呢……”
“小青姐,看来,今年有希望吃你的喜糖了?哈哈哈……”不知哪个小青年打趣道。
顿时,一伙人“哄”地笑了起来。
小青的脸“刷”地红了,像火烧一样,骂道:“你们都胡说些什么呀!”转身走了出去。
小杰也有些难堪,冲他的哥们儿骂道:“别他妈放屁了,走,赶紧出发,我再给我表哥打个电话,让他把他的弟兄也叫上几个……”说着,又瞅了文质彬一眼,就向外走去。
大家又都回头瞅了瞅文质彬,说笑着出了门,旋即院外响起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响声,不一会儿,汽车开走了,小青家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