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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后,文质彬与彭老师在老栾的带领下,出了村委会大门,向所要调查的村民家走去。

走着走着,老栾突然停住了,脑袋歪着,呆呆地站着,像被孙行者施了定身法似的,又想在侧耳倾听什么声音。文质彬和彭老师也随之停下了脚步,非常警惕地调动起全身所有感官,以期发现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令老栾表现得如此突兀。二人睁大眼睛,环视周围,竖起耳朵,仔细地察看谛听着。

前边路上出现了一条蛇吗?

没有!

路旁藏着一条狗即将窜出来咬人吗?

也没有啊!

刚才在村委会开会时,田书记与段书记特别强调,老师们在入户调查时一定要小心各家各户的狗。田书记说,因为村子比较大,带领入户的村干部也不太清楚谁家养着狗,更不清楚谁家的狗好咬人,所以一定要小心为上,避免昨天被狗咬的事件再发生。

对,老栾一定是发现狗了,正在想办法如何对付!

霎时,昨天崔老师的腿被狗咬得鲜血直流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想到这里,文质彬的心怦怦直跳,手心都沁出了汗,他平生最怕狗了,小的时候也曾被狗咬过,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就在文质彬正惊恐不安的当儿,老栾突然掉过头来,瞪着一双小眼睛,直直地盯着文质彬,好像不认识他了似的,好像有些疑窦要极力弄明白,看得文质彬心里有些发毛。

彭老师看了看老栾,又看了看文质彬,再扭过头去看老栾,她不明白老栾为什么以这样的目光看着文老师,也觉得非常疑惑,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于是淡淡地笑了笑,问道:“大哥,您这是怎么了……”

老栾没有回答,瞟了彭老师一眼,又把目光放到文质彬脸上,死死地盯着,锐利的目光像要看透他的肚肠。

文质彬被老栾看得无所适从,好在就在这时,老栾转过了身,说道:“快走吧,赶紧入户,一会儿天热了太难受。”就大步向前走去了。

老栾虽然最终没有说什么,但空气却明显沉闷了下来。彭淑贤不明就里,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老栾,又瞪了文质彬一眼,仿佛在骂:“妈拉个巴子的,你怎么得罪栾大哥了?”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文质彬没话找话地问:“栾叔叔,我想问一下,您是党员吗?”

彭淑贤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文质彬。

“是党员,怎么啦?”老栾回答道,但并未回头,继续向前走着。

“入党是不是很难啊,今天早晨,我到咱村的党员活动室看了看,墙上挂着一个‘发展党员工作流程图’,简直太复杂了,在咱们村儿,入党也太难了吧。我读大学时,也有很多同学是党员,但听他们说,绝对没这么费事,花不了太多钱,给系里的书记送点礼,再请辅导员吃两顿饭就搞定了,哪像咱们这儿这么难啊!……”文质彬说。

“咱们村儿入党说难难于上青天,说容易容易得不费吹灰之力!”老栾说。

“此话怎讲?”

“凡是田家的人,或是与田书记关系近的,入党都不费吹灰之力,凡是我们栾家的,尤其是与田书记关系远的,入党都是难于上青天。”

“村里的派系斗争如此厉害?”文质彬问。

“那他这么做上级同意?他是怎么当上咱们清水湾村的支书的?我看他能力很有限啊,讲个话连句子都说不顺当,还老说错别字,我们有个老师叫王炳焱,第一天培训点名时,他居然念成了王炳火。”彭老师也很惊异。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这需要从田斌他爷爷那一辈说起。当年,田斌他爷爷在整个沙河镇赫赫有名,他参加过八路军,在部队入的党,后来因为负了伤复员回到了村,当上了清水湾村第一任支书。除了文革时期最乱那几年,一直就是他当着,当了三十来年啊,一直当到死!他倒也给大队办过不少事儿,建合作社,拉滩造田,劈山修路……所以他爷爷在村里人人尊服,死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去送葬。他爷爷去世前,就让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田斌他爹接了自己的班,继续当村里的书记,一当又是近三十来年……”说起村里的历史来,老栾站住身,打开了话匣子,慢慢地说了起来。

“田斌他爹当书记,又给村里做了很多贡献吗?”

“他爹与他爷爷就差一些了,那时候已经单干了,拉滩修路建水库之类的工程已经很少了。但村里挂电线安电灯倒是在他爹主持下完成的。他带领村民将一根根洋灰杆抬到山上,栽起来,再在上级派来的电工指挥下把线挂上,也很不容易,他爹的腿还被电线杆砸断过一次。所以人们说起田斌他爹来,总会说,没有田斌他爹,村里就用不上电灯,所以他爹也算是给村里人留下了点儿念想儿。”栾志军说。

“田斌爹死了,田斌就又接班当书记了?”

“对,田斌爹老了,就将儿子扶上了马,过了两三年,田斌爹就死了。”

“那不就成世袭制了?”

“你甭管人家世袭不世袭,只要能给村里办好事就成,是不是啊栾大哥。”彭老师说。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然而,田斌这小子当上书记后,干得都是丧尽天良的坏事,他连他爷爷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栾志军气愤地说。

“他干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了?”

“比如咱们脚下这条水泥路。田斌在段书记的帮助下,从县交通局找回了一百万,但修路充其量花去五十万,剩下那五十万哪去了?还不是被田斌和段魁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你们看这路,洋灰只铺了这么薄薄一层,才半年就有些坏了。等再过两三年,他们好再向上级找钱修路,好再大贪一笔。”

“真是不像话,这样的书记该抓起来!”彭老师说。

“又比如村里的扶贫款、救灾款,年年上级会给拨下来很多,但到了老百姓手里就见不到多少了。”

“真是一只硕鼠,那上级为什么不撤了他?”

“他用捞的钱向上送,上边怎么会撤他?不但不会撤他,还要保他呢。”

“村里的党员为什么不一起把他弄下来?所有党员拧成一股绳儿,都不选他,他还当什么!如果上级强行任命,党员们都不搭理他,开党员会时都不要参加,来一场非暴力不合作,他成光杆司令了,工作无法开展,上级也就不好再硬让他当下去了吧。”文质彬说。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他爷爷和他老子已经在村里给他打下了深厚的根基。田家虽然在清水湾村并不是大姓,但党员多啊,他爷爷那时候就主要发展田姓家族的村民作党员,并保证所有的党员都对他家绝对忠心,其他姓的党员虽说也有几个,但根本形不成气候,只能跟着跑。因而村里每次开党员会选书记的时候,他爷爷几乎都是全票当选;到他爹的时候也基本如此,虽不敢保证全票当选,也差不了多少,这样代代相传,村里的党员基本上都对田斌家忠心耿耿。当然,为了换得党员的忠心,田家父子三代也懂得要给党员一些恩惠,比如,当年田斌爷爷当书记时,每年过年都要给各位老党员拜年,一户都不会落掉。每当有招工的名额,他基本都是从对自己最忠心的党员家选择,赤脚医生、民办老师、推荐上大学、参军等名额,也基本是这些党员家才有份儿,至于支部副书记、支部委员等,当然更是非这样的党员莫属。现在呢,村里的贫困户、低保户也主要从这些同田斌对眼儿的党员家选择……你们知道清水湾村下一任书记是谁?”最后,老栾突然问道。

“我们怎么知道啊,我们来清水湾村才几天。”彭老师说。

“你们见过。”

“是那个又年轻又精明的会计?”彭老师问。

老栾摇了摇头。

“是村里的副书记?”彭老师又问道。

老栾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他说:“副书记是田斌的老丈人,关系近是够近的,不过快七十了,现在讲究干部年轻化,他还怎么可能接田斌的班,田斌才三十出头,等田斌该退的时候,他老丈人估计骨头都快烂了。”

“那我们就猜不出来了。”

“你们这两天见田斌娘有时抱着一个孩子来过村委会吗?”老栾问道。

“见过……那您说的不就是田书记的儿子吗?我见他还想钻到田书记老婆的怀里哭着要奶吃呢。”

“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是我们清水湾村下一任支书,除非出现意外情况……”

“什么意外情况?”

“什么意外情况?哼哼,天机不可泄露……不说了,我们清水湾村的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以后再同你们慢慢聊。”

说话间,三个人不觉来到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下,树下有一个商店,在老槐树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槐茂超市。商店门口,放着一个冰柜,不时有孩子跑来买雪糕吃。

槐荫下,商店门口的院子里,有一个废弃的大碾盘,展磙不知弄哪儿去了,有两个年轻人坐在干净的碾盘上下棋,另有七八个围观者,正在吆五喝六地支招,比下棋人还要上心。另外,旁边还有一张麻将桌,一个扑克桌,男女老少的两群人,玩得正兴高采烈。

“这是我们清水湾村的中心,看,热闹吧。”老栾笑着冲两个老师说。

文质彬抬起头,非常有兴致地观察起这棵槐树来,一边看一边赞叹道:“好一棵古老的槐树,有上千年了吧。”

“开什么玩笑啊,听老人们说,这棵槐树至少三千年了,你看那树干中的窟窿,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到里面捉迷藏。”老栾说。

文质彬继续仰望着,说:“了不起,人的生命在这棵老槐树面前太微不足道了,它是清水湾村历史的见证者,世世代代清水湾村民们的生老病死,村子的治乱兴衰,都留在了这棵老槐树的记忆里了吧……可是,如今的清水湾村,又将走向何方?……”

“清水湾村走向何方?你管它走向何方呢?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彭老师骂道。

就在这时,老栾走到一个正打扑克的妇女面前,说:“秋生家里,走,跟我回你家去,填表!”

“又要填表,干哕不干哕!你们每天闲得没事儿干,就知道填表,有什么用!不填!”女人说完,不再搭理老栾,继续低头打起扑克来。

“你真的不填?那大队就替你填上了,到时候你别怪填得不对。”彭老师劝道。

“随你们的便,反正村里的贫困户、低保户我也摸不着,填它干什么,还不如睡觉养一会儿眼呢!”秋生妻子说。

“嫂子,我们不但来填表,还要给你照相呢,您这么漂亮的女人,回去照几张吧。”彭老师又劝道。

“相也不知照了多少回了,屋里照过,墙角照过,院子也照过,连厕所猪圈也照过,但有什么用?照后就没音儿了,上级有了钱还不是只给跟干部近的人家……栾志军,你们弟兄两个弄蘑菇棚,上级给了你们多少钱?给过我们一分吗?”

老栾听了这话,真的有些恼了,咆哮道:“这是政府让填的,你要是硬不填,当心吃不了兜着走!”老栾威胁道。

想不到,老栾这句话把这女人激努了,她把扑克牌“啪”地摔到了桌子上,骂道:“老娘就是不填,怎么了?你让政府抓我来啊?老娘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正盼着进去吃几天现成饭呢……”

“你个臭B女人骂谁呢,大家让开,看老子不把你那张臭嘴扇烂了。”老栾扑上来,要打秋生妻子。

女人也不甘示弱,立即站起了要与老栾厮打。

周围人很多,大家一起围上来,很快就把两人拉开了。文质彬也赶紧抱住老栾的腰,不管老栾如何挣扎就是不撒手。周围有几个老汉也劝道:“志军,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你同这么个妇女打架有什么意思呢,赶紧走吧,让大家看了笑话你……”

老栾也知道这么闹下去没意思,况且她填不填表于自己有什么相干,于是便就坡下驴道:“不是这么多人拦着,今天我非打你不解……”随后在大家的推搡下,骂骂咧咧着离开了。

也有几个女人劝秋生妻子道:“秋生家里,别骂了,人家应着这个差就得干这活,你不填不填吧,但不能骂呀……这一局你的牌不赖,眼看就要赢了,赶紧拿起来继续打吧……”

女人一边继续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又拿起了牌,一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

文质彬跟在老栾身后,一边向村内走一边回头看,老槐树下的这一帮人,继续嘻笑着,下棋的继续下棋,打扑克的继续打扑克,闲聊的继续闲聊。文质彬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咱们给村里扶贫来了,又热又累的,可是村民们却在槐树荫凉下这样歇着,看他们逍遥自在的,打麻将,玩扑克,聊闲天儿……玩得昏天黑地的,哪里需要扶贫?他们就是真的贫,要我看也是活该,他们穷得快饿死了,就不这样玩儿了,国家的扶贫资金不能养这么一帮懒汉吧,幸福生活不是扶出来的,是要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动得来的……”

“这话我赞成,举双手赞成!”彭老师立即呼应道,文质彬不知道自己这句话为何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

老栾笑了笑,说:“你们说的有道理,但也不全对,村里懒人不少,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没有!但也不都是这样,现在地里活儿不紧,所以很多人就来到这老槐树下面乐呵乐呵,真到了忙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干活的,真正的懒汉也不是没有,但绝对是少数……”

“可以利用农闲时间打工挣钱啊,妇女们从事一些手工编织之类的工作也行啊,我在读大学期间,有个女生就曾经靠制作手工艺品月入上万,不但学费生活费完全靠自己,还给父母寄钱呢……”彭老师说。

“这个大学生是你吗?”老栾问道。

彭老师有些尴尬地回答:“哪能是我呢,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这就对了,人与人是不同的,有人月入过万,月入十万的也有,马云刘强东王健林月入上亿也是小意思,但有的人辛辛苦苦却连基本生活都难以维持,这事儿不能比。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所以,该扶贫还得扶贫,况且,上级是把扶贫当作政治工作来抓的,在咱们县,各级领导谁要是敢说不抓扶贫,他的乌纱帽就会立即被上级撸掉,你们信不信……”老栾的表情显得有些深沉。

“好吧,既然是政治工作,哪咱就赶紧继续扶贫,不说这些负能量的话了,走吧大哥,咱们到下一户,带领我们继续入户统计吧。”彭老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