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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湾村外,一溜建有上百座蘑菇棚,村子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耕地,都种了香菇。

村里很多妇女,还有一些半大孩子,在栾志军夫妻和小青母亲的带领下,每人背一个篓子,或者一个篮子,进入棚里摘起香菇来了。彭老师叉着腰,像个地主婆,又像个监工,跟在老栾后面,这儿走走,那儿看看,不时用手机拍个照片,还不断地发出“哇噻——哇噻——”的惊叫声。她偶尔也想帮忙采几个,然而志军家里阻止道:“你是城里的教师,哪能干得了这活,看,这样采就把蘑菇糟蹋了,你还是一边儿歇着吧。”

“那我就给你们多照几张相,再拍几段视频,晚上发到我的微信朋友圈儿,替你们做个宣传。”彭老师爽朗地笑着说。

在棚前的一处空地上,停着两辆大卡车,这是省城一个蘑菇经销公司来拉蘑菇的车。卡车旁边,放着一个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个账本,一支碳素笔,一个电子计算器,桌子旁边是一个落地秤,小青站着过秤,文质彬坐在椅子上负责记账算账。而小青的父亲栾村长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着大家,偶尔用手机打个电话,全然是一幅老板的派头。

文质彬一边记账算账,一边抽空问栾小青:“小青,照现在的价格,一斤香菇卖六元,能赚到钱吗?平均下来每斤成本需要多少钱?”

“我也不太清楚,听我叔说,一斤四块就能保本,卖到五块就算赚了,现在居然卖到了六块,已经完全出乎意料了,以前可很少卖过这么大的价。”小青抹了一把汗,回答道。

“那以往通常能卖多少钱?赔了怎么办呢?”文质彬是个有心人,尽管只是一名教书匠,却非常关心国家大事,尤其关心农村问题。

“以往咱们这儿香菇的价格基本都是在三四块徘徊,这次不知怎么了,忽然涨了这么多,可能是你这位老师下乡来了,给我们带来的好运吧。”小青笑着说。

“别开玩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可能市场有了什么变化吧。”文质彬猜测道。

栾小青笑了笑,说:“嗯,可能也是歪打正着吧,上级指定的一家公司为我们提供的菌棒质量有问题,叔叔看着不行只好重新换了一批,因此耽误了一段时间,现在,前一茬的蘑菇摘完了,新的蘑菇还没出来,咱们这一批蘑菇恰好占了这个空档,所以价格出乎意料地高了起来。”小青说。

“对啊,搞经济作物种植必须密切关注市场,否则,再好的产品也可能卖不出去,如果全都烂在手里,那可就麻烦了。我看咱们全县这几年到处都在种香菇,产量越来越大,美其名曰上规模,可产品太多了,销售是个问题啊!再说,咱们县作为新产区,无论产品质量还是单位产量肯定都比不上老产区,销售渠道与人家相差得肯定更远……马克思说,从商品从货币,是商品的一次惊险跳跃,这次跳跃如果不成功,摔坏的不是商品,而一定是商品所有者……”文质彬滔滔不绝地讲道。

栾小青极为崇拜地望着文质彬,说:“质彬,你太厉害了,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深刻,司空见惯的现象,经你这么一说,就充满了哲理。”

文质彬不好意思地说:“这是马克思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那你这样引经据典,也很了不起。”小青满目含情地说。

文质彬赶忙转移了话题,问道:“照你这么说,咱清水湾村种蘑菇如果算上成本,多数时候是赔钱的吧,那老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那倒不用着急,蘑菇棚是国家给的贷款建的,菌棒也是县里指定的公司提供的,所以咱们只是贴上点儿力气和时间而已,能卖多少就算赚多少。”小青回答。

“那这不就成无本买卖了?有这样的好事?这不符合市场经济的原则啊,市场经济是必须要考虑成本的,再说,国家的贷款总得还吧?——你们家贷了几万呢?”文质彬问道。

“贷了几万?别开玩笑了,一个蘑菇棚就得七八万,清水湾村虽不是很大,但也有差不多上百个蘑菇棚呢!”

“那得贷多少钱呢,全都是贷款建起来的吗?”

栾小青点了点头。

“那就是几百万啊!”文质彬惊得差点喊出声来。

“虽说贷款都是以村民的名字贷出来的,但钱基本上到不了大家手里,都在政府手里控制着呢,政府把钱从银行提出来,交给建蘑菇棚的公司,由他们将棚建起来;另一部分钱直接付给生产菌棒的公司,由他们按时提供菌棒。”小青说。

“然而贷款终究还是由农民来还吧,以谁的名贷的就得由谁还,这才是市场经济和法制社会的游戏规则。”文质彬说。

“你这叫书生之见,这么大的数目,拿什么还?等什么时候不种蘑菇了,就把这些破败的蘑菇棚还给银行抵债,他们爱要不要。”一直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的栾老大搭了腔,神情显得很是平淡,似乎几百万元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文质彬还想问些什么问题,突然,在蘑菇棚里摘香菇的一群女人各自提着一篓篓蘑菇涌了过来,落地秤前马上忙活了起来,质彬便把到了嘴边儿的问题压了回去。

大家午饭都没顾得回去吃,忙活到中午两三点的时候,两辆大卡车已经装得满满当当了,棚里的香菇也摘得差不多了,大家这才收了工。

文质彬与栾小青早已经是浑身大汗。栾老大不时钻进轿车里面,打开空调凉快一会儿,以抵御这难耐的酷暑。收工的时候,他赞赏地看着文质彬,说:“小伙子不错,想不到你这当老师的,倒挺能吃苦。账算得也挺快,还是有文化好啊!今天你给我栾老大帮了忙,我先把货送走,将货款提回来后,晚上我请你喝酒。小青,你带文老师回家,让你妈先做点什么点补点补。文老师等着我,晚上你喝不醉我不算你!”说完,钻进奥迪车里,尾随着拉蘑菇的大卡车离开了。

“质彬,咱们走吧,我妈已经回去了,临走时,我嘱咐她让她给你擀面条呢,咱们吃出水面,这鬼天气热得可真难受。”小青说。

“阿姨上岁数了,而且也累了大半天,怎能还让她给咱们擀面条儿?算了,到了村里的小超市随便买点儿什么吃就行了,这么热的天,我什么都不想吃了,你快给阿姨打电话,不要让她擀了。”文质彬阻止道。

“哦,那也好!你这样体谅人,我妈一定会更加喜欢你……你真好!”小青说。

说着话,文质彬和栾小青与前来帮着摘蘑菇的一些妇女向村里走去,一路上,文质彬一边走一边刻意地同这些妇女聊天,询问村里这些新兴产业对村民的脱贫致富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看来,上级的决策挺英明的,香菇产业的确在清水湾村脱贫致富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文质彬说。

“屁!我们家快要被香菇害死了,从去年春天开始,镇里就派出工作组,发动全村建蘑菇棚。来咱村的工作组组长就是沙河镇的党委书记,一块儿来的还有省农大的几个教授,他们拍着胸脯说种蘑菇肯定赚钱。于是咱就信了,你想啊,镇里的书记,那可是代表党啊,党的话咱能不听吗?农大的教授,那都是大知识分子啊,人家说能赚钱,咱能不信吗?于是他爹就不再出去打工,与政府签了合同,贷了十万元,建了两个棚,我们两口子就专心在家种起了蘑菇。”

女人擦了一把汗,继续说道:“想不到的是,从此,我们家的霉运就开始了,蘑菇虽然长出来了,但质量与外地的差很远,价格自然也与人家的也就差了一大截,除了成本,很难挣到钱。上级派下来的教授、技术员等倒也来给指导了无数次,那些教授技术员我看也二五眼得很,他们有时说是因为棚里温度太高,有时又说是温度太低,或者湿度达不到要求,再后来又说清水湾村的水土气候等不太适合种香菇。我问他们,既然水土气候不太适合种蘑菇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让我们种,为什么说种蘑菇能赚钱?你们耍着我们老百姓玩的?他们只好说了实话,说这是上级定下的任务,整个沙河镇的每个村都要建蘑菇棚,其中清水湾村的任务是建一百座,这是县委书记亲自定下的计划,他时时刻刻都在盯着呢,完不成任务的话,镇里的干部一撸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