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这位妇女将一口痰“呸”地吐了出来,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与他爹苦里汗里在蘑菇棚里忙活了一年,到年底核算了一下,除了成本,统共才挣了三百元,一年按十个月算,我们两个人每个月才挣十五元,我与他爹结婚十几年了,这是最惨的一年,往年他爹外出打工,一年少说也能挣个三万两万的啊。我在家种黍棒子、养猪、种菜,虽谈不上什么大福大贵,但有吃有喝有钱花,日子也算火拨啦哩。到了年底,往年可是欢欢喜喜准备过年呢,今年我们两口子却只有啼哭的份儿了,我们连给孩子买一身新衣服的钱都没有啊,这惨淡的光景,都是被蘑菇棚给害的,都是让上级的扶贫给害的。他爹是个要强的人,十几年了,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可是,去年过年时他却哭了,他眼里噙着泪花儿说,种蘑菇种伤了,来年可再也不种蘑菇了。今年一过了初五,我与他爹便合计着出去打工,这时,村里镇里的干部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来到我家,说不允许他爹离开村子,说他爹走了,我们家的蘑菇棚咋办?村里人都打工去了,县里在清水湾村搞的这个香菇扶贫产业项目不就泡汤了?真是想不到,我家弄了这么个蘑菇棚,引火烧身,成了万年脏了,而且还背上了十万的债,还有利息呢,咱小老百姓,什么时候拉过那么多饥荒呢?简直快成杨白劳了……”
“那后来是怎么脱的身?”文质彬急不可待地问道。
“后来?后来能有什么办法?就只能磕头捣蒜般地求告村干部向镇里说一说,放过我们一家,再这样种上一年蘑菇,我们一家准得要饭吃。然而,田书记和段书记仍然不同意孩子他爹走,后来,栾村长,就是小青他爹终于大发慈悲,说可以将蘑菇棚转到他的名下,我们从银行贷的款也由他来还,这样他爹才总算脱了身,要不我们的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蘑菇棚成栾家兄弟的了,我偶尔来棚里打打工,摘摘蘑菇,也能挣点儿零花钱,这样挺好。”这位妇女感恩戴德地看着栾小青说。
“你们家一开头儿,全村的蘑菇棚,就大都转给栾村长家了。”另一个妇女说。
“村里谁家种蘑菇都挣不到钱,你爸怎么就敢接这个烂摊场?你爸学过种蘑菇?他懂技术?还是有销售门路?”文质彬转头问栾小青。
“人家并不指望卖蘑菇那点儿钱,一分钱的蘑菇不卖,人家也是稳赚,人家是干部,社会上的关系又广……”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说。
“这我就不懂了。”文质彬说。
“上级给补贴啊!村里的蘑菇棚大部分都归他家了,于是便成立了公司,名字起得还挺好听,叫什么‘清水湾村老乡菇有限责任公司’。上级说是形成了规模,一下子就补贴了他一大笔钱,据说一个棚补贴两万,村里上百个棚,你当老师的,算算一共能弄多少钱!”
文质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一直卖今天这个价格的话,没有政府补贴,种蘑菇也是可以赚钱的。靠政府的扶持,终究不是长久之策,政府一撒手,这刚刚建立起来的扶贫产业就会立即倒塌,而且一味靠政府支持,也与市场经济的原则不相符合。”
“今天这价格,纯粹是一屁股蹲到了屎上!你看咱们县,哪儿都让种香菇,真是遍地开花,听说全国很多地方也是这样,都想靠种香菇脱贫致富呢。这么多香菇,都快成灾了,谁吃呢?反正我是不喜欢吃这玩艺儿,素炒香菇,一点儿味道没有,像是嚼干柴禾;用鸡肉炖,哪有那么海的钱买鸡?我敢说,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香菇,一定比白菜的价格还要低,喂猪都怕猪也不爱吃。再说了,咱们县是新种植区,农民种香菇的技术水平比人家老产区落后,销售渠道更与人家相差很远,怎能与人家竞争?看吧,不出一二年,咱村里的这个现在看似兴旺的‘清水湾村老乡菇公司’一定会散晃子,我敢跟你打赌,我要是说错了我脑袋朝下走道儿。到时候,国家的巨额贷款还想收回?栾老大早就放出话来了,到时候就将这些蘑菇棚交给国家顶账,国家投入的这么多的扶贫款项就算打了水漂儿,这种结局,连瞎子都能看出来。”一名妇女很不平地说。
“嫂子,你说的很有道理,然而,这些问题,政府难道看不出?还一味地强令农民发展香菇!一个农村妇女都能看透的问题,政府机关里的那些肉食者们就一点没有觉察?国家的钱被这样糟蹋了,难道当官的不心疼?”文质彬问道。
“听说,建蘑菇棚的,以及提供菌棒的公司,都是县委书记的亲戚,甚至书记的老婆都参与进来了,国家的钱被糟蹋了,然而绕了一个弯儿,合法地弄到了自己手中,所以他们明知会失败,还是要继续这样搞下去。镇里、村里的干部也都得到了好处,比如村里的栾老大,就获利很多,小青,我这样说你别嗔着,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农大的教授、技术员们也能获得一笔很高的服务费;宣传蘑菇大棚产业的黑心记者也能得到个厚厚的红包,唯有咱小老百姓被折腾得晕头转向,劳命伤财,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个妇女说。
“他们真是坏死了!”文质彬不由叹息道。
“坏?现在哪个当官儿的不坏?有一个干净的吗?你当了官你不坏?反正我当了官我也贪。”另一个妇女说。
“这些话太反动,如果让叶主任听到,你们老百姓问题不大,我可不行,他会向领导汇报的,这样吧,咱还是说一些正能量的话题吧,比如,谈一谈如何才能真正让农民脱贫致富吧。”文质彬说。
“见效最快的办法还是打工,当小工一年也能赚个三四万,如果是大工,干得好的话一年挣个七八万也不是不可能。”有人立即回答。
“难道在村里发展一些产业就真的不能脱贫致富?”
“干什么都不如打工!以前红枣还可以,后来也不行了,新疆枣越来越多,顶得咱本地枣没法卖,价格越来越低,费劲把火地管理半年也见不到多少钱,人们也就越来越不把它当回事了。再说秋天如果遇上了连阴雨,会将枣烂个光,连个包粽子的都不会给你剩下。从前年开始,县里挖山造田,将村里的枣树毁得不轻了,清水湾村的红枣产业算是彻底成为历史了。”
“把枣树挖掉是非常错误的,现在红枣不值钱了,但却保不准什么时候又成了紧俏货,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不是没有可能,到那时候可就后悔不迭了。”文质彬说。
“后悔的事儿还办的少吗?十几年前,村里原来有一大片花椒林,就在这一带……”一个妇女指着面前的蘑菇棚比划了一番,继续说道:“当年,村里的收入,除了红枣,就是花椒,被称为清水湾村的两大红。然而,有几年花椒价格很低,上级为了让村里脱贫致富,硬是命令将花椒树砍了,改种山药蛋。然而刚种上山药蛋,价格却塌了;于是政府让栽核桃;核桃刚开始挂果了,价格又贱了;于是政府又让把核桃树挖了,改种玉米;刚改成玉米田,玉米就又降价了,于是政府又让改种香菇,而且不种还不行,于是,清水湾村的耕地便转眼间全建成了蘑菇棚……现在,花椒好贵啊,一斤五十多,如果一家有一片花椒林,那可就发了,但后悔也没用啊,现在连一棵花椒树的影儿都没有了,重新培育,还不知驴年马月才能见到收益呢。上级在清水湾村搞扶贫,由来已久,咱们农民开始可信政府的话了,你说咱一个小老百姓,不信党和政府的话,信谁的呢?然而信一回败兴一回,信一回折腾个臭死,也见不到多少收益,打工挣的钱也贴进去了不少,这次弄蘑菇棚弄得更伤,以后可再也不信干部们的话了,他们让你上东,你就上西,他们让你打狗,你就去撵鸡,那就对了。”
这位妇女的话,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
而文质彬却低头沉思起来,他想道:“也许政府管得太宽了,管得了一时,还能管得了一世?政府在扶贫工作中所要做的,是保障水、电、路等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政策的全面配套,营造良好的外部环境,让农民结合自己的身板‘量体裁衣’,在政府提供的服务平台上尽情地展示自己的脱贫姿态,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这才叫真正的公平公正!跟不上步伐的,就让救助机制兜底吧。”
文质彬又看了看眼前一排排前途未卜的蘑菇棚,口中喃喃自语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早在春秋时期道家大哲老子已经给了我们答案,以清静之道治理国家,顺应事物发展规律,有所为有所不为,恐怕这才是当前农村扶贫工作中需要注意的一个原则……政府一厢情愿地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志为农民设计发展蓝图,追求整齐划一,限制了农民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有的地方官员在扶贫工作中大搞政绩工程,形象工程,甚至出现运动式扶贫,跃进式扶贫,为自己的升迁创造条件,更是严重背离了扶贫的初衷,不但不会产生任何实效,而且浪费了巨额扶贫资金,遗害无穷,必然遭到农民的反对,最终被人民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