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永安中学的老师们又早早地来到清水湾村委会的大院,然而不像前几天那样嘻嘻哈哈,一个个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得很。高书记也来了,面有愠色,一言不发,一会儿瞪叶主任一眼,一会儿又威严地向老师群里扫视一遍。
看到高书记铁青的脸,老师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叶主任更是哭丧着脸,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
文质彬与栾小青来到村委会大院,看到这阵势,觉得非常不解。发生了什么事,令高书记如此恼怒?文质彬轻轻走到一个老师面前,悄悄问道:“高书记这是怎么了,脸上阴云密布的样子,好像要来暴风雨了。”
“唉,别提了,因为昨天的事儿,学校领导——校长和书记都被县领导骂了个狗血喷头,还说要全县通报呢!”这位老师回答道。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文质彬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事?忘啦?昨天没有入户,私自旅游的事!对了,你和彭老师没去旅游,那你们干什么去了?”
就在这时,田书记喊道:“高书记,把你们的老师全叫进来,开一个小会儿,我和段书记强调一下工作纪律,然后立即入户调查。昨天因为没入户,镇里李书记与秦镇长冲我发了一场火,连县委书记都亲自过问这事来着,咱可不敢再拖拖拉拉的了,你说是不是,高书记。”
“对,以后每天我都来村里亲自督阵,绝对配合好你们的工作!”高书记急忙回答道。
“太感谢您了,赶紧进来吧,中午……中午村里给老师们炖香菇,好好犒劳一下大家,这么热的天,老师们来村里支持我们的工作,太辛苦了!”田书记说。
昨天在蘑菇棚里忙活了多半天,栾志军有些疲倦,但今天他的精神状态却很好,而且还刮了胡子,换上了一件新的短袖衫,头发也梳得油光可鉴,一大早就来到了村委会等待入户了。当会议结束,他招呼文质彬与彭淑贤出了会议室,来到一辆轿车前,对两位老师说:“昨天两位老师累了,再说今天咱们所入的户比较远一些,不在清水湾主村,是距这里四五里的一个自然村,步行去太慢了,今天咱们坐轿车去。”
文质彬和彭淑贤都吃了一惊,看了看这车的牌子,是一辆上海大众,虽说算不上什么豪华车,但崭新锃亮,车型宽大高贵,乍一看简直不亚于一辆豪华奔驰。彭淑贤忙问:“这是谁的车?你哥的吗?”
“什么我哥的!我的!咱就不能开一辆车了?”栾志军盛气凌人地回答。他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一个毛巾,又“嘭”地一声关上,开始擦起车来。
“想不到一个农民居然也有轿车了!栾老大有车不稀罕,当着村长嘛,再说一直在镇上开饭店,现在又是清水湾村老乡菇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在整个沙河镇也算得上一个数一数二的老板了。但栾志军却纯粹是农民一个,容貌气质上也与一般农民几无二致,可人家居然开上了轿车。而自己老公呢,虽然已经是气象局的副局长了,却仍然没有自己的车,出门只能骑一辆破电动车。唉,都怪气象局是个清水衙门啊,如果是公安局、电力局、税务局之类的单位,当个股长都能开上豪华车。”彭老师心里愤愤不平地叹息道。
“好了,上车吧,彭老师,坐到前边来。”栾志军忽乱地擦了几下,便招呼两位老师上车。
轿车出了村委会大院,便很快加速,飞快地行驶起来,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便来到了一个村子,栾志军说:“岭根儿到了。”然而他继续开着车向前走,直接将车开到一户人家的院子前才停了下来。就在这时,文质彬听到院子有一只狗在狂叫。
“好了,这就是贾老双家,下车吧。”栾志军说着推开了车门。
文质彬心里不由一阵发毛,崔老师被狗咬伤的血淋淋的画面不由又出现在眼前,便赶紧喊道:“栾叔叔,这家里不知有人没有,当心他家的狗。”文质彬推开车门,随即又关上,将头从车窗里探出来,看了看已经从车里出来的栾志军,又向院里张望着。
这户人家没有围墙和大门,院面的一切都能够一览无余。院内一多半地方放着很多杂物,非常凌乱,垃圾遍地,杂草丛生。另一部分作为菜地,种着丝瓜、西红柿、豆角、茄子等,然而长得并不是很好,不知是因为主人种菜的技术太差还是疏于管理,看起来似乎是一种任其自生自灭的状态。院子最北面是几间屋子,虽然是砖垒的,墙面也做过一些装饰,然而显得非常陈旧。
院子里那条狗一边狂叫一边疯了似的向院外的人扑来,然而,它被一条铁链栓在院子当中的一棵枣树上,当它刚刚扑到院门口,就被链子猛地掣住了,由于用力过猛,在惯性的作用下,它两条后腿着地,头和上身便随着紧紧束缚着它的铁链仰起,然后向后倒去。可是,这并不能使它产生丝毫挫折,它马上又站起来,狂叫着向来到自家门前的陌生人扑去,接着又一次向后倒去。反复数次失败后,它围绕着枣树急惶惶来来回回地跑两圈,似乎试图寻找到什么办法能够摆脱铁链的束缚,然后继续向院前的陌生人冲去……由于铁链比较长,狗用力很大,整个院子除狗叫声,就是铁链在狗的拖拽下发出的“忽啦忽啦”的响声。
看到这条狗不可能对人造成什么威胁,文质彬与彭淑贤从车里走了下来。彭老师骂道:“这狗真是讨厌,这么破的家,有什么,难道藏着金元宝不成?也值得它这样护着。”
“这叫穷家难舍!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栾志军笑着回答道。
就在这时,一个大约五十大几岁的头发花白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喊道:“谁啊?”
“我!”栾志军大声回答。
“哦,是志军啊,有什么事吗?”
“来回还不就是那点破逼事!贾老双,把你的狗牵住,到你家里说。”栾志军说。
“又来入户调查?还要不要照相?我才说要走了,再晚来几分钟你们就见不到我了,我一走,家里只剩一条狗,你们只好问它了,你们跟它照相吧。”贾老双笑着回答。
“别扯了,把你的狗牵好了,可别让它咬人。看,这两位是谁,咱们县一中的老师,知识分子,这么大热天儿的也来咱村扶贫,咱得好好待承着。”栾志军说。
“县一中的老师?扯蛋!……喏,果然……戴着眼镜,四眼狗……不过镇里的四眼狗不也见天来吗,顶什么用来着?县一中的四眼狗又能有什么高招?要我看啊,天王老子来也不管用,不折腾人就算是阿弥佗佛了,我早就谁也不信了。大队里谁不知道我的房顶破了两个窟窿,公社、县里好几帮人来看过,统计过好几次了,相也照过了,可下来就没音儿了,谁帮一分钱来着,咱老百姓谁也指不上,还是靠自己吧。我得赶紧去工地上给人家看摊,多少挣个钱儿,了了秋自己雇人将房顶补补吧,咱小老百姓是属鸡的,刨一爪吃一爪,咱谁都不指望,谁也指望不上……今年又搞了个新花样,让县里老师来扶贫,屁!谁来我也不信了!”贾老双白了两位老师一眼,骂骂咧咧地说。
“不管你信与不信,上边让干什么咱还得干什么,咱老百姓要是不听政府的话,那还了得?想造反不成?别废话了,把你的狗牵好了,咱进家慢慢说。这么大热的天,汗流吧唧的,每天入户、统计、造册、照相……为这些破逼事儿绕世界跑,你以为我愿意干?难道我不知道在树凉下歇歇儿舒服?”
“你在大队任着角色儿,挣着大队的杂工,中午又有红烧肉吃,还可以乘此机会钻妇女的被窝儿,你不愿意跑?你瘾大着呢!你跑得欢着呢!”贾老双反唇相讥道。
“快别扯球淡了,把你的狗牵好了,赶紧进去统计吧,弄完了你好走人,时候不早了,你今天还想去工地看摊儿挣钱不?”栾志军虽被贾老双说得有些面红耳赤,便骂骂咧咧起来,但并没有真恼。
贾老双咧嘴笑了,将栓狗的链子抓在手里,说:“赶紧进来吧,两位老师渴不渴?我到菜地里摘两个黄瓜给你们吃。”
文质彬跟在老栾身后,一边向里走一边赶紧说:“不用不用,不吃!”文质彬不是不想吃黄瓜,关键是担心老贾一放开手里的铁链,那条叫得更加狂躁的狗会立即扑上来冲自己的腿咬上一口。
三个人穿过院子,疾步上了台阶,文质彬甚至一下子冲到了屋内。老贾将狗牵到枣树下,一只脚轻轻地踩着它的脑袋,让它卧在地上,这才松开手里的铁链,向屋里走来。
然而,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这条狗“忽”地又站起来,一边更加疯狂地嗥叫着,一边向三个客人冲来。
这时,老贾恰好走到了屋檐下,他抓起台阶上的一个半旧水桶,猛地转过身,狠命地向狗砸去,同时骂道:“谄你娘来B什么?麻烦不麻烦!”
水桶一下子砸在了狗的肚子上,它倒在了地上,非常可怜地“嗷嗷”地叫着,一边胡乱地挣扎,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站了起来,灰溜溜地回到枣树下,然后乖乖地卧了下来,连嘴巴都贴在了地上,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了。
老贾可能只是想虚张声势地吓狗一下子,想不到砸了个正着,水桶是铁做的,而且挺厚,老贾使的劲又很大,所以狗挨的这一下肯定不轻。老贾向枣树走了几步,怜悯地瞅着自己的狗,眼窝里几乎渗出了泪水,这时,他听到老栾又在催促,便抹了抹双眼,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向屋里走去。
所有应该统计的项目都做完了,相也照过了,栾志军带着两位老师出了贾老双家。一边走文质彬一边问老栾:“栾叔叔,像贾老双这种情况,国家应该给予帮助才是啊,他孤身一人,年纪也大了,不管怎么说,起码得帮着把房给他修修啊!”
彭老师将老贾房屋的照片从手机里翻出来,一边看一边赞同道:“是呀,的确不容易,看房子这窟窿,站在屋内就能看到天了……不过我看这老汉身体好像还可以,一下子就将那条狗砸得趴下来了,否则咱们今天还不被它麻烦死。”
栾志军说:“你们不知道,其实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老伴虽然死了,但他有儿子,不过,一个招出去了;一个去深圳打工,后来听说去了澳门,可是一走再无音讯,村里有人猜测是到赌场赌输了,被人家害了!”
“哦!什么叫招出去了?”彭老师问道。
“这是我们这片儿的土话,也就是倒插门,做了上家的上门女婿。”老栾解释道。
“哦,那可不,倒插门就像女儿嫁出去一样,是不允许给亲身父母养老的,严格的倒插门不但孩子也要跟着人家姓,本人还要改成女方的姓,生下的孩子,要管外公叫爷爷,外婆叫奶奶,连小姨子也不再管姐夫叫姐夫,而要叫哥。”彭老师说。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老栾问。
“我们村就有一个人倒插门到了平原地区,一年连家都回不了一两趟,处处要听女方家里人的,唉,一个男子汉,受他娘的这种窝囊气,真是白活了。”彭老师鄙夷地说。
听了彭老师的话,文质彬的脸微微有点红,尽管他知道彭淑贤并不是在指桑骂槐。现在,自己与范晓旭的关系已经破裂,虽说有些伤感,但也避免以后像一个小男人一样处处受她以及她家里人的气了,想到这里,文质彬不再感到特别失落了,而栾小青丰满的身影不由地进入了他的脑海。
“这年头儿养儿子真不如养女儿,别说招出去的,就是留在家里的又有什么用?俗话说,娶个媳妇,过继出个儿!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儿媳妇却只会找公公婆婆的麻烦;儿子会跟你吹胡子瞪眼,而女婿却像拉磨的毛驴一样听话,你使唤到哪里他就干到哪里。”老栾说。
“说得太对了,养儿子是孽债,养女儿是福分。就拿我家来说吧,父母把我和我哥拉扯大,供我读了大学,给我哥娶了媳妇,还替他带大了孩子,然而几乎没有沾过我们弟兄俩一分钱的光。我嫂子更是坏得很,十几年了,真的连一碗水都没给我父母端过,还断不了找麻烦给他们气受,经常搅得家里鸡犬不宁。相反,每年了了秋,我妹妹都要将我父母接到她家过冬;平时去看望时买好吃的,买衣服,给零花钱,有了病端茶倒水地侍候的更主要是我妹妹……我嫂子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文质彬说着说着不由大骂起来。
彭老师不由叹了口气,说:“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结婚后,每次回娘家,哪次不是大包小包地提着很多营养品?哪次走时不给父母留下几百块零花?这还不算,每次回家,我侄子都要缠着我要钱花,不给个一头二百的根本打发不了,都是他娘教的,妈拉个巴子的。我哥嫂那一家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直到现在,我妈那么大年纪了,还在伺候他们呢,每天早饭都要给他们做好了才叫他们起来吃呢,妈拉个巴子的。”彭老师深有同感地说。
“栾叔叔,既然孩子们都指望不上,那大队和国家是否可以给老贾一些帮助呢,比如说弄个贫困户,弄个低保什么的?”文质彬问。
栾志军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哼,我看他这事儿难办,他在村里是独户,一点根盘儿都没有,他跟我们栾家没有任何瓜葛,田书记那一派更没人搭理他,所以嘛,谁管他的闲事?唉,靠自己吧,现在总还好,身体还硬朗,什么时候动弹不了了,才真的开始受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