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贾老双家,老栾带着两位老师沿着通向山顶的小路走了一截儿,来到了不远处的另外一家。老栾说:“这是黄三家,以卖豆腐为生。”
文质彬拿出本组的花名册看了看,果然上面有黄三的名字。
这时,文质彬忽然发现,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三个陌生人向自己家走来,呆了片刻,然后急忙缩头跑回屋里去了。
过了片刻,大约有四五个孩子从里面跑了出来,有男孩也有女孩,都好奇地向三个人张望,有两个大一些的,看来认识老栾,喊道:“栾老二,你来干什么?又来入户统计吗?又要照相吗?那你先给我们照一个。”一个胆子大的孩子甚至跑上前来拉住了老栾的衣角。
栾志军听了不由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连孩子都知道我是入户统计来了,哈哈哈,你爹在家吗?”
“我爹卖豆腐去了,我娘在呢。”
“好!你娘在家正得儿,走!回你们家里去,哈哈!”老栾说。
三个人在几个孩子的引领家进了黄三家的屋子。家里的电视开着,跟着一起回到家的几个孩子,有的继续围着三个人问这问那,有的坐下来继续看电视。这时,文质彬听到套间屋里有人大声说话,还混合着敲击键盘以及急速点击鼠标的声音,心里有些好奇,便撩起门帘,探头向里望去,这时,他看到两个男孩,大的约十七八,小的也有十四五,两个人头靠在一起,正在非常入迷在玩电脑游戏。于是,文质彬走了进来,想看看他们玩什么游戏,居然如此上瘾。
其中有个男孩看来觉得有人进来了,掉头看了文质彬一眼,又立即低下了头,继续玩自己的游戏;而另一个则连头都没抬,注意力完全被游戏吸引了,两人一边玩一边大呼小叫着,
“操!”
“牛B!”
“我操,真他妈过瘾!”
“哈哈哈……”
“妈来逼的我闹死你个操哩……”
两个孩子一连串的脏话,简直不堪入耳,文质彬不由皱了皱眉头,心说:“什么游戏这么上瘾呢?”便不由又向里走了几步,来到两个孩子跟前,想看看他们究竟在玩什么。
电脑屏幕上花花绿绿的一片,奇形怪状的人物、动物,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文质彬从来不玩电脑游戏,实在不懂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游戏,有什么好玩儿的?让你们这么上瘾?”
年龄小一些的那个孩子翻起眼皮白了文质彬一眼,口中咕哝道:“傻B……”
年龄大些的孩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同伴一下,年龄小些的男孩这才把话打住了。
文质彬不由有些恼怒,习惯性地喊道:“老师没给你们留作业吗?老玩儿这些怎么行?家里没大人吗?你们……你们的家长呢?”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她向文质彬抱歉地笑了笑,说:“看这些孩子,一点儿也不懂事,老师来了也不知道说句话?老师,听说你们是县一中的,我家的大儿子就在那儿上高中……快起来,你们老师来了,还光顾着玩,去,给你们老师倒杯水喝。”
文质彬又瞅了那个大孩子一眼,感觉多少有点儿面熟,问道:“你在县一中上学?几年级?哪个班的?”
“我读高二,老师……”这个孩子总算站起来了。
“我就教高二,你哪个班?你们班主任是谁?见过我吗?”听说这个孩子读高二,文质彬不由提高了嗓音。
“我是六班的,班主任是刘江伟,我见过你,周慧敏经常同我说起你……”
“哦,慧敏是我的语文课代表,你知道她?”
“周慧敏我们一个村儿,老师你们去她家入户统计吗?一会儿我带你去。”
“她家住哪?”
“她家就住在我们家上边,很近,一会儿结束了我带您去,大龙,赶紧给你们老师拿座儿……老师,你们赶紧坐下,先歇歇儿,喝点水……”
“嫂子,不用了,先办公事儿吧……”彭老师和老栾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彭老师看文质彬与两个孩子纠缠不休,早有些恼了,当着学生家长的面,才忍着没有发作。
“那好,你们都要统计什么?还与以前一样吗?……”
“先说收入吧……”彭老师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打开了统计表。
大龙遇到了自己学校的老师,尤其看到彭老师居然也来了,收敛多了,不再玩了,而那个小一些的男孩瞟了大家一眼,就又继续玩起来。他妈骂道:“二龙,看不到县里的老师入户统计来了?还在玩儿?晚上玩儿半夜,白天玩儿一天,得费多少电,一点儿作业也不做!”
孩子回敬道:“麻烦死了!”就又玩儿起来,键盘和鼠标发出更加激烈的“啪啪啪”的声音。
“二龙,妈管不了你了是不是?大龙,把插头儿给他拔了,看他怎么玩!”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了。
大龙听了母亲的话,乐得嘴一咧,立即俯下身,拔断了电脑的电源,电脑屏幕上那些花哩忽哨的画面倏地消失,键盘和鼠标的声音也顿然停止了。二龙脸上兴奋的表情一瞬间变成了愤怒,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哥哥和母亲,又看一看栾志军和两位老师,紧攥着拳头,想发作,似乎想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方解心中的满腔怒火。
老栾唬起了脸,瞪着他,厉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孩子终于被栾志军镇住了,没敢太发作,只是将手里的鼠标狠狠地摔到电脑桌上,骂了声:“真是败兴死了!”就出了屋,到外间同那几个岁数小的孩子一起看电视去了。
基本上同以前一样,仍然是老栾问,户主回答,彭老师记录。这户人家脏得很,凌乱不堪,孩子们的旧课本、废旧作业本扔得到处都是,屋里地昨夜燃火药子的灰也没有打扫,做豆腐产的豆渣晾晒在屋檐下,散发出一股酸沤味,屋外,孩子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发出一阵又一阵吵闹哄笑声……这一切都令文质彬觉得很不舒服。
“唉,农村人也太不讲卫生了,村里的孩子们也太没素质了,家里这么脏,也不收拾一下,简直没法待下去。”文质彬一时闲来无事,暗忖:“何不乘此机会出去转一转呢,山上的风景看着挺不错,青山绿水的,空气一定也很好,反正没有一个多小时,统计工作是完不成的,山岭就在村庄后面,也不很高,而且有一条不算难走的山路直通到山顶,上去溜达一圈儿应该耽误不了事……就这样,说走就走!”
想到这里,文质彬立即站了起来,悄悄地向外走去,此时,彭老师正低着头认真地记录,没有注意到文质彬溜出了黄三家。
文质彬先是沿着一条水泥路向里走,这应该是近几年政府主导的“村村通工程”的重要成果,有了水泥路,的确是太方便了,顺着这条路,文质彬直接走到了村子的最里面。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几处荒凉的院落和屋顶长了一些草的房屋,看来已经多年不住人了,再向里走甚至有两处屋子已经倒塌,最上面的一处院落则只剩下一个轮廓,石墙石基依然,其他的已经都没有了。突然,文质彬发现,在这里停放着好几辆轿车。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不由觉得非常诧异:“在这荒郊野外的半山上,为何有几辆轿车呢。”突然,文质彬想起,第一天来到清水湾村,在那次培训会上,村里发下发的文件中,有一个是《五不评情况调查表》,其中有一条是“是否有机动车辆”,如果有机动车辆,就不能评为贫困户,一票否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样就不能享受国家给予的贫困户的各项待遇。上级这次让全县老师下乡协助村委会入户调查,主要任务就是查出哪一家是真正的贫困户,从而使国家的扶贫资源用在真正的贫困户身上,这就是上级特别强调的“精准扶贫”。
想到这里,文质彬什么都明白了。
这可是个重大发现!如果不是自己突发奇想,想到山顶转一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里隐藏着几辆轿车啊。有必要向村里揭发一下,看这几辆轿车,尽管算不上什么大牌子,但这么新,车的主人肯定不算穷,这样的人家如果被评为贫困户,那也太不公平了。只是,这是谁家的轿车呢?
文质彬转念一想,在村里买辆轿车不是小事,村干部们不会不知道,自己向他们揭发,让他们干预,阻止这些车主被评为贫困户?简直可笑!要不向段书记说一说,他是县里派到村里的驻村干部,是第一书记,政治素质毕竟高。可是,段书记在村里已经一年来时间了,这些事一定也早就知道,跟他说估计也没什么用。
那就把这事报告给叶主任和高书记,让他们出面向村干部们说,要求把这些车的车主查出来,在统计这些户的情况时,将拥有机动车的情况如实填写,从而避免他们冒充贫困户,这么富的人家还要挤占本来应该给予最贫苦农民的扶贫资金,太不应该了。
文质彬虽然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然而,他也生性懦弱,胆小怕事,他知道,不论是向谁揭发,过不了多长时间,这些车主定会知道是自己举报的,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到时候,人家还能饶过自己?自己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能不对自己怀恨在心?自己在村里不知还要住多长时间呢,这些有车的人家,想必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村里人法制观念又淡薄,晚上不向自己掷黑石头才怪呢,那样的话,轻则头破血流,重的话,说不定还会把小命丢在这里呢。思量再三,文质彬心说:“还是算了吧,不但不能向村干部揭发,更不能向叶主任和高书记说,叶主任的嘴巴不严,而且还长着一个小人的心,向他说了,他掉过头就会把自己给出卖了。”
作出这个非常违心的决定后,文质彬叹了一口气,继续向山上走去。这时,水泥路没有了,但村民经年累月踩出来的沙土路也不是很难走,再说这个山岭并不高,不出二十分钟,文质彬就上了山顶。
站在山顶,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向东南方望去,最引人注目的是碧波荡漾的清水湖。最近几天,文质彬经常听栾小青提到这个湖,所以站在这里看到这个湖,并不觉得特别突然。
文质彬坐到一块石头上,一边喘气一片观察山上的景色,忽然,文质彬发现,在周围的杂草丛中,有几棵植物,大约有半尺高,碧绿而柔弱的茎,蓝紫色的花。文质彬不由地站了起来,向四处察看着,发现周围的草丛中,到处都是这种植物……文质彬对这种植物非常熟悉,因为自己自小就经常上山刨这东西卖钱,怎么能不熟悉呢。村民们管这种植物叫“软枝”,学名叫远志,是一种很常用的中药材,能养心安神,记得自己大约从七八岁起,就在村里大孩子的带领下,背上洋镐上山刨这东西了。自己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除了打猪草,上山砍柴,在地里帮父母干农活,然后就是到山里刨这种药材,暑假、星期天自不必说,就是早晨上学前,下午放学后,甚至中午也要见缝插针地抓时间刨一会儿。那时,学杂费、买课外书,买衣服鞋袜以及过年的零花钱,卖远志换的钱基本就够了,一年到头,基本不用大人给钱,靠自己的劳动就能自给自足。
虽然现在自己早已大学毕业,有了一份工作,每月有一份固定工资,但是,看到眼前遍地生长的远志,文质彬仍然从心底萌发出一阵冲动,真想到村里借一把洋镐,在这里刨一会儿。这里的远志长得这样稠密,不消半天,准能刨上一斤,现在野生远志越来越稀缺,价格越来越贵,一斤野生远志肉值好几十块钱哪!
其实,并不是自己特别勤奋,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的孩子基本都是这样。除了刨远志,有的孩子还刨黑柴胡;有的到山里捡杏核卖;此外,比较野的孩子还捉蝎子,白天掀起石头,从下面捉,晚上则带上蝎子灯到山里埝阶的石墙上搜寻。
捉蝎子是一种更加挣钱的方法,自己小时候,一斤蝎子二百多元,夏天,尤其几场大雨过后,是最适合捉蝎子的季节,这时候,个别能干的半大孩子一夜能捉半斤,卖一百多块钱,比一个壮劳力打一天工挣的也不少,这样的孩子,不但不用家里给钱,而且已经能帮着父母养家了。现在,一斤野生蝎子已经涨到四五百了,如果一天能捉上半斤,干上半个暑假,那所挣的钱对一个孩子来说,真算得上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文质彬又向山上扫视了一遍,山上石头很多,山顶另一侧的沟里也有不少埝阶,蝎子想必很多。远志、柴胡、杏核、地黄……还有比较稀有的黄芩、金银花、丹参,山里简直蕴藏着无尽的宝贝,只要我们勤劳,只要我们付出了劳动和汗水,还能挣不到钱?还愁上学没学费?还用得着别人资助才能上得起学?还用得着别人来扶贫?抱着等靠要的思想,一味地等待别人的帮助,哪如靠自己的双手生活得更有尊严?现在,在永安县,无论哪个学校,在新的学年开学后,都要为很多贫困生建立资助的档案。这样的学生,学校必须免除学费、住宿费和书费,而且还要根据不同档次给予这类学生一定金额的补助。这些校内扶贫工作,做起来是很麻烦的,也非常占用班主任的时间,然而做不好是绝对不行的,上级对这方面要求很严格。
其实,作为中学生,假期干些活,例如在山里采些药材卖了,就能在很大程度上补贴自己的学费书费了。而且采这些药材,最适合眼尖身轻腿脚儿快的孩子们干了。可是,现在村里的孩子们,绝大部分,却在玩电脑游戏,看电视,或者是三五一群地东游西逛消磨时间,甚至有的喝酒打牌泡网吧谈对象,个别的无事生非打架斗殴偷窃,扰乱社会治安。
如今的孩子们,这是怎么啦?看着自己脚下遍地生长的远志,文质彬不由长叹一声,怪不得这里的远志长得这么稠密呢,长年没人挖,自然是越孳生越多了。现在的学校和教育行政部门也是,为什么不号召搞几次勤工俭学活动呢,发动孩子们利用节假日,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既能挣些钱,减轻家长的负担,又使孩子们锻炼了身体,而且培养了孩子们自食其力的能力和自尊自强的精神,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早在一百多年前,在蔡元培、李石曾、吴玉章等人的倡导、主持下,搞起了勤工俭学运动,并提出了“勤以作工,俭以求学”的口号,周恩来、邓小平,都是这一运动的参与者,影响很大,在中国近代史上具有非常重要而又特殊的地位,怎么现在,我们把这些好传统全部丢弃了呢。
“虽然不敢将隐藏在半山腰的院子里的那几辆轿车公之于众,但教育教育这些尚在上学的孩子们,估计不会惹出什么乱子,再说自己是当老师的,这不正是自己分内的事吗?立即下山,到了黄三家,先教训一下黄大龙。他应该足有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在国外,这样的年龄,已经独立了,不需要再依赖父母的供养了。父母辛辛苦苦做豆腐,供他们上学,他一点忙不帮,如果是在好好学习做作业也就罢了,可是,他成天在家里玩电脑,学校留的作业呢,估计临到开学时抄抄别人的,应付一下老师也就算了。十八岁应该就算成年人了,如此不长进,别说考不上好大学,即使考上了,这样没有责任感的孩子,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那个黄二龙更不是个好东西,看得出,他妈已经管不了他了,如果刚才不是老栾把他镇住了,他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呢,回去后,我也要教育教育他。怎么教育呢,就拿自己做例子吧,向他讲一讲自己小时候刨远志的经历,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就基本能够自食其力了,自己不就是活榜样么?俗话说,身教大于言教,小孩子嘛,可塑性还强,一定会有效果的。也许父母太溺爱他们,平时很少让他们干活,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村后的山上生长着很多非常值钱的药材。只要告诉他们这个信息,引发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没准儿他们就自己嚷着上山刨呢,教育学书籍反复强调,对小孩子的教育,必须注意激起他们的兴趣……”想到这里,文质彬兴奋地坐不住了,他忽地站起来,向山下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