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提到家里的成年人都干什么工作,各有什么收入时,爱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二兄弟,我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还问什么,还是同原先一样,以前怎么记还怎么记吧。”
老栾也笑了笑,对彭老师说:“爱民本人,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儿媳,都没收入,你就照实记吧,都记成零……”
“什么!”彭老师吃惊地差点儿跳起来,她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环视着这一家人,心想:“爱民虽说六十左右的人了,但身体看来还好,农村里这个年纪的人,虽说算不上壮劳力了,但只要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地里的活儿该干什么还照样干什么,种玉米,种花生,管枣树,打核桃,放羊……甚至有的还断不了打短工,颇能挣些钱呢。至于他的两个儿子,大的三十出多,二的二十大几,都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怎么能没收入呢。还有爱民的儿媳妇,在家里种菜,养猪,养兔子,到蘑菇棚里摘蘑菇,干什么多少也能挣一些啊!”彭老师踌躇着,几次想开口问,又欲言又止,手里的笔也是数次想在收入栏里写下一行数字,但看了看老栾,还是将笔放了下来。
文质彬也有些莫名其妙。
爱民老汉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老栾,脸有些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家里有一棵摇钱树,所以一家人什么都不用干,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这叫有福之人不用忙。”看到两个老师疑惑的神情,老栾哈哈笑着解释道。
“哦——”彭老师与文质彬立即明白过来了。文质彬问道:“爱民大叔,那你没有兄弟吗?虽然老爷子一个月一万多,但弟兄多的话,一分也就少了吧,如果弟兄五六个的话,一家才分两千来块,两千来块钱养这么一大家子,怎么也不够吧。”文质彬知道,在村里,上一代人,弟兄四五个甚至六七个都是很普遍的。
“唉,我大叔结婚晚,只生了一儿一女,爱民哥上边只有个姐姐。”老栾替着回答道。
“哦,你上边有一个姐姐,只有你们姐弟俩……”彭老师咕哝了一句。
“嗯,我爹在部队上当兵,开始不让结婚,后来复员到地方,才允许说媳妇,可不就耽误了,所以只生了我们姐弟两个。”栾爱民回答道。
“哦,老爷子当过兵!当年在部队是什么职务?团长?还是师长?挣那么多钱!”文质彬好奇地问道。
“哪里当过那么大的官,我爹开始在炊事班,后来是炊事班班长,再后来当上了连里的司务长,从司务长转业到地方后,在咱们县医院食堂里当管理员……”栾爱民说。
“县医院食堂里当管理员退休能挣一万多啊?我一个舅舅,就是从我们县医院退休的,他是主任医师,说是正教授级的,退了一个月才三千多一点儿。”彭老师说。
“不一样,我大叔是离休,你舅舅是退休,待遇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栾志军回答。
“什么离休退休的,我分不太清,不一样吗?!反正都是不用去单位上班了,有什么区别?”彭老师非常不理解地问道。
“差别大着呢,解放前参加工作的是离休,解放后参加工作的是退休。你们当老师的,知道新中国什么时候成立吧?”栾志军问两位老师。
“当然知道,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啊!”彭老师说。
“没错!离休退休就是以这一天为界,四九年十月一号以前参加工作的,就属于离休,从十月一号起参加工作的都属于退休,沙河镇有一个老人,也快九十了,只比我大伯晚上班一个月,两人工资相差大几千呢。我大叔工资一万多,再加上乱七八糟的补贴,一年挣个十几万是根本不成问题的,其他待遇也很不一样,比如住院看病,我大伯医药费百分之百报销,那个老头就不行了,充其量报个百分之七八十。我大叔只是一名食堂管理员,如果是当过大官的,什么省长部长的,或者在军队上当过师长军长的,那待遇更就高得没法说啦。”老栾不愧是村干部,知道的就是比一般村民多,有些方面,文质彬和彭淑贤这两个吃公家饭的老师也比不上。
“虽说挣着一些钱,不过也不容易,我爹越来越老了,已经完全不能自理,离了人不行,我娘前年也没了,现在我什么都不干了,就专门伺候他老人家。床前不能离了人,突然一口痰卡住了,就有可能憋死,得赶紧用抽痰机吸。所以就把我栓住了,哪儿都去不了,什么活也干不成!”
说完,他走进里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老父亲状态如何。
两个老师和志军见状,也跟了进去,文质彬看到,里间有一个双人大床,床上躺着一个瘦瘦的老人,脸色蜡黄,身上盖着一个毛巾被,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因为身体状况太差,已经意识不清。墙角有一个氧气瓶,高高地立放着,像个巨大的炮弹,显得很是突兀。
在文质彬眼里,觉得床上躺着的这个老头儿,纯粹就是个死人,然而,当栾志军喊道:“大伯!大伯,还好吧。”床上的老人居然将眼睛微微睁了睁,轻轻地答应道:“好,好着呢。”
文质彬大惊,居然还活着呢,居然耳不聋,思维看来也挺正常,反应并不迟钝,真是不可思议!只是老人太老了,身体也太虚弱了,他想转动脑袋,看一看来者是谁,却没有力气了,不得不放弃了努力。
“大伯,好好养着吧,祝您长命百岁啊!”志军说。然后,他便向两个老师暗暗地挥了挥手,大家就轻手轻脚地向外走去。这时,文质彬听到床上的老人回答:“好好养着呢,好好养着呢,活着给这一家子挣钱啊,我要死了,这一家子靠什么生活啊!”
“都成棺材瓤子了,看着像个死人,思维却还如此灵敏,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文质彬不由暗暗称奇。
“我大伯看来已经完全不能自理,伺候这样一个人,真不容易,能活活把一个人熬死。”栾志军说。
“栾叔叔,您刚才不是说您还有个姐姐吗?她不帮着伺候吗?多一个人多个帮手嘛,我妈我爸住院的时候,我妹妹伺候的最多,我和我哥我们俩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妹妹一个,我嫂就更别提了,俗话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嘛。”文质彬说。
“她个狗操的要是敢来,我用棍子把她打走!”栾爱民的大儿子突然骂道。
彭老师和文质彬一惊,不知道这是在骂谁。
“大侄子,嫑娘来B这样说了,那是你亲姑!”栾志军正色道。
“姑?呸!谁也不行!她太不是人!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我爷爷的钱由我奶奶管着,我姑姑经常往这儿跑,一缺了钱就向我爷爷奶奶要,不知沾多少光了。三年前的冬天,她和我姑父乘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把老爷子接走了,而且还让我奶奶把工资卡带上。我们去接,他们怎么也不放人,住了三个月,每个月的工资都他们支了。后来没办法,我花了点钱,从社会上找了几个弟兄,才把老两口儿抢了回来。那一次把我姑姑姑父打了个满脸花,给了她点儿教训,她要是敢再来,看我不一石头打断她一条腿!”爱民的大儿子咬牙切齿地骂道。
“看来,这辈子你是不打算同你姑来往了?”栾志军问。
“唉,已经三年多不来往了,你死我活地打了一场,还来往什么!成死仇气了,唉,没法。”栾爱民无奈地叹息道。
“都是钱惹的祸,俗话说,亲戚不交财,交财两不来!”栾志军说。
“那,收入就真的记成零了?”彭老师问。
“嗯,收入记成零,如果不是你们家有一个老财神,凭这种收入,你们家应该评为贫困户才对。”栾志军调侃道。
栾爱民苦笑了一下,说:“二兄弟不要取笑。”
“可是,老这样下去不是个长法吧,老爷子九十来岁了,身体又很不好,说不准哪一天就没了,到时候突然断了经济来源,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栾志军提醒道。
“唉,谁说不是呢,你看一个个什么都不干,就靠着他爷爷这点工资过日子呢,哼,歇着吧,好好歇着养膘吧……一家子人天天在家待着,也不怕人家笑话。”爱民唉声叹气地说。
“你说谁什么都不干,想骂你就骂你的两个儿子,不要连刮我,我要是去干活了,你这两个鳖子孙子谁照看?”儿媳妇恼了,冲着公公开了火。
“没说你!没说你!我哪敢说你,我是说我的两个儿子呢。”爱民连忙向儿媳妇赔不是。
“哼!”儿媳妇撅着嘴,把脑袋转向了一边。
爱民的两个儿子呲牙着嘴笑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大军二军,你们嫑把爹的话当作耳旁风,尤其二军,你还没说媳妇呢,老这样下去怎么成家?十里八乡里,都知道你是个大懒汉,谁家敢把闺女嫁给你啊?”爱民盯着二儿子,无奈地说。
“我爷爷死了不是要给几十万吗?有这么一笔钱,还怕说不下媳妇?”二军无所谓地说。
“看,还指望着那点钱呢,那点钱还在镜儿里呢,再说,你也不能这样咒你爷爷啊,你盼着他死啊,你爷爷一死,你们,无论老大还是老二,你们的好日子也就快过到头了……二军,你要是说不下媳妇,爹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爱民说。
“我打听过,那笔钱肯定有,到时候……我爷爷一死就会下来的,一下就给打到卡上了,除非我爷爷永远不死!可是,世界上哪有永远不死的人呢?几十万呢,到时候有了这么大一笔钱,哪个姑娘不抢着跟呢……”二军不知从哪儿打听得这么详细。
“哎哎哎,这笔钱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大哥,我,还有你两个侄子,哪个不得分一份儿,还有你老爹,你不给他留些养老送终的钱吗?告诉你,这笔钱放在卡上,卡在我抽屉里锁着,谁都不能动!”大军媳妇说。
“你个臭婆娘,老子打死你……”二军忽地站了起来,面对他的嫂子,怒目而视。
“我看他妈的你敢打谁!”大军也猛地站了起来,瞪着弟弟,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形势极为紧张。
栾志军大喝一声:“干什么,想打架是不是?老子打了一辈子架了,倒要看看你们谁厉害。真他妈的两个不肖子孙,什么玩艺儿,每天瞅着长辈那点钱,就不知道靠自己去挣,爱民哥你算是养了两个吃子。再说了,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的,能养你们一辈子吗?还是干活吧,大军,二军,要不就到我的蘑菇棚里来干,哪一天不挣个七八十块!……”栾志军到底是村干部,一顿大骂将大军二军镇住了,两个人乖乖地坐了下来。
“他们弟兄两个,经常为老爷子这点钱怄气,断不了打一场,唉,早晚我得被他两个活活气死。死了倒清静,他们俩愿意怎么打呢,我也就看不着了。”说着说着,年近六十的老汉吼吼地痛哭了起来。
“唉,爱民哥啊,你太没出息了,被自己的儿子媳妇擒得死死的。我的儿子要是敢这样,我一巴掌扇他个顺嘴流血。别哭了,赶紧的,统计完我们立即走人,你家的事就是包青天都摆拨不清。”栾志军站起来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