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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文质彬差不多把这些字都解释出来了,老汉一愣,身子也不由地向后一趔,说:“嗯,不错,看来这位老师肚里有点墨水,到底是县一中的老师啊!”

觉得为学校挣回了面子的文质彬不由洋洋得意了起来,说:“咱理科不行,文科还没有怕过谁!”

“那好,我就再给你写几个。”说着,老汉又在本子上写了起来,这次老汉写得比较慢,写完后递给了文质彬,冷眼旁观般地瞅着他

文质彬接过来一看,原来这次写的都是繁体字,这也难不住文质彬,对于繁体字,他虽然不怎么会写,但每个字所对应的简化字他基本上还是知道的,于是,他没费什么劲儿,就将这些字几乎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行,这么年轻的老师居然能念出繁体字来,看来是学过书法,好,那我再给你写几个。”说完,老汉又写了起来。不过,这次他写得很慢,而且脸上带着坏坏的微笑,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写好了,递给了文质彬。

文质彬一看,心中不由叫苦,这些字他几乎一个都认不出来,因为他用的是篆书。其实文质彬清楚,这些字如果用简化字来写,都是很常用很普通的,但用篆书来写,可就很难认出来了,除非你学过篆书书法。瞅了再三,一个字也不敢确定,于是,文质彬只好认输。他清楚,这时候最好的策略是老实一些,谦虚一些,如果瞎猜的话,反倒可能弄出更大的笑话,从而给人留下笑柄。于是,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篆书,我没学过,所以认不下来。”说完,他等着老汉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想不到,老汉并没有嘲笑文质彬,他很理解地说:“难为你了,这种字体嘛,不认识没事,篆体字不专门学,没人能认出来。”

听了老汉的这句话,文质彬不由大受感动,只想向他喊一句:“理解万岁!”然而,不认识这些字,对于一个高中语文老师来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为了掩饰自己不够渊博,他向老汉解释道:“其实我更喜欢的是历史,如果你问我历史方面的知识,一般是难不住我的……”

话还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老汉猛地向大腿拍了一下巴掌,说:“那太好了,咱们就来探讨一下历史!我最喜欢的也正是历史。”

一看老汉这个兴奋样子,文质彬意识到,老汉对历史肯定更加精通,不由后悔不迭,心想:“俗话说,老人识路,老马识途,自己怎么就忘了呢,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他本身的经历都是历史啊!自己这次肯定栽得更重!”文质彬后悔得几乎想狠狠地扇自己几个嘴巴。

就在这时,老汉发问了:“党的历史上十大路线斗争都有哪些?”

“什么?十大路线斗争,历史课本上没有啊,老师也从来没讲过,我怎么会知道!自己尽管也读过不少历史课外书,但从来没有涉及到这方面内容……”但话却不能这么说,自己刚刚向人家吹嘘自己更喜欢历史,是不会被难住的,可是,人家才提了一个问题就一个字都答不上来,怎么能说得过去?他想了想,以不太确切的口气问道:“那……毛泽东同王明左倾冒险主义的斗争算不算呢?”

“嗯……算是吧,其他九个呢?”

文质彬一时语塞,苦思冥想半天,只好摇了摇头,以审视的目光望着老人,犹犹豫豫地询问道:“有这么个问题吗?不是你杜撰出来的吧?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老人不屑地回答:“你没听说过的问题多着呢!……还是我说给你听吧,一,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二,瞿秋白左倾盲动主义路线;三,李立三冒险主义路线……”老汉如数家珍般地将十大路线斗争说了出来。

文质彬的脸不由红了,这十大路线中,有的人的名字他也很陌生,比如什么李立三,尤其里面居然还有一个罗章龙,他压根儿都没有听说过,但文质彬相信,这一定不是“大能人”杜撰出来的。自己号称全县最高学府的老师,今天栽到这个比叫化子好不到哪里的农村老汉手里,实在是太丢人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文质彬说:“毛主席说过,群众是最伟大的老师,我以后一定要向您多请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嘛!”

大能人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翘了翘,咧开嘴笑了,脸上的皱纹却骤然显得更深了,里面好像隐藏着很多很多的“问题”。文质彬不由一阵阵发怵,他实在怕了这个老汉了,如果他把这些“问题”都拿出来,那自己今天一定就丢人到家了。

“栾大伯,您对当前的社会有什么看法?您知道,当前官场腐败这么严重,您认为怎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您是村里非常有知识的人,一定有非同一般的见解。”文质彬怕老汉问出令自己更加难堪的“问题”,于是改变战略,反守为攻。

“靠运动!”说完,老汉停顿了一下,端起缸子喝了一大口茶,猛地咽了下去,喉结急速地上下移动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只有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路线,才能解决当前的腐败和社会堕落问题。当年主席在的时候,有这么多腐败吗?一次接着一次地搞运动,哪个当官的敢搞腐败?”

“通过搞运动扼制腐败?这怎么行?我觉得还是靠一种稳定的、常态化的、制度性的办法才更有效,也更加理性,这种办法就是民主和法制——真正的民主和法制!”文质彬说。

“把运动常态化,持续地搞运动,接连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运动!”老汉叫嚣道。

“我的天!”文质彬在心里惊叹道。

“那时候也有腐败,只不过不像现在这么严重而已,那时候一盒烟,一瓶酒就能办成一件事了,现在稍微办个事,不送个几万元根本不行。”栾志军说。

“尽管当年腐败的确不严重,但特权盛行,这就为现在的腐败泛滥埋下了祸根!二者本质上相似,存在共同的根源。”文质彬说。

栾志军接着说道:“有道理,当年贪污腐败不重——想贪污哪里有那么多的钱呢?但当年干部搞特权的也不少。那时田斌他爷爷当着书记,推荐栓爱子去读大学,却没有推荐学习成绩要好得多的你,因为你没站到人家的队里。如果推荐你的话,你不就成了大事了吗?你早当上干部了。哪怕让你当个民办老师,你也早转正了,现在一个月挣着三四千元的退休金,哪还会像现在这样要饭一样的光景!”栾志军的口气半是惋惜半是奚落。

顿时,栾红旗气得脸憋得通红,骂道:“他娘的田老忠这个修正主义,这个老滑头,老子被他害惨了,要不老子……老子最起码能当个县长。”

“田斌他爹没害过你吗?分单干时,一棵花椒树也没分给你,大西沟里最好的枣园被他家霸了,大队的拖拉机他卖了,钱你见着一分了?如今田斌这个小杂种当着书记,给你低保了吗?给你贫困户了吗?连过年时给你一袋面都是抠抠缩缩的,谁不知道你在整个大队属于最穷一揽儿的?”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更比一代坏啊,要是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就好了,把田斌这个走资派打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

“文革刚发生时,田斌他爷爷也不是被打倒了吗?可是,时间不长就又起来了……”栾志军说。

“那个老家伙太狡猾了,他伪装得太好了,社员们都被他骗了,上级也被他骗了,造反派心一软,给了他可乘之机,很快他就又上来了。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对,对阶级敌人要像冬天般冷酷无情……”

“我觉得您说得不对,老是搞运动,经济建设不被影响吗?教育事业不遭受摧残吗?民主法制不受冲击吗?……”

“毛主席说,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搞运动不但不会冲击和影响建设,恰恰相反,会大力促进建设的发展。两弹一星是什么时期的成果,不是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下搞成功的吗?教育落后了吗?蓝天最高,大海最深,毛主席的时代最好!……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发扬集体主义精神,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学习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我们的事业就会无往而不胜。”

“说得好,那你为什么因为一袋白面告人家田书记的状呢?”文质彬抓住这个机会,咄咄逼人地问道,文质彬觉得,反攻复仇的机会来了。

“大能人”这次看来也有点猝不及防,然而他毕竟是“大能人”,他瞅了瞅坐在一旁的栾志军,眼珠子略转了转,回答道:“孟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上级下发的物资应该让全体社员平均分配,这才是社会主义……”

看到这一次没有将“大能人”彻底击败,文质彬又紧追不舍:“毛主席说,劳动最光荣,我们应该靠自己的双手,通过辛勤劳动,获得生活资料,而不应该一味地等靠要,靠沾国家的光,这样做能有什么出息?毛主席说,要打倒一切吸血鬼,要消灭一切寄生虫!”

顿时,“大能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他几次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文质彬。看着老汉窘迫的样子,文质彬不由洋洋得意地笑了,心说:“你‘大能人’,你也有栽的时候啊,好,心中的气总算出了一些。”

“大能人”恼羞成怒,他“啪”地一声将茶缸放到桌子上,抓住他那根拐棍,一边“咚咚咚”地戳着地面,一边歇斯底里地喊道:“扯他妈来B的蛋,现在谁不在沾国家的光,当大官的,有大门路的沾大光;当小官的,门路小的沾小光;无权无势无门无路的小老百姓,别的光都沾不上,沾国家一袋白面的光怎么了!现在的官僚资本主义,上到金融、交通、电力、通讯、中石油、中石化,下到煤气公司、烟草公司、自来水公司,还有什么新华书店,不就是靠沾国家的光才肥得流油吗?贪官们不是因为沾国家的光才买别墅养二奶的吗?动不动就趁他妈几百亿上千亿,这还不是靠侵吞国家的资产发起来的?这些财富,哪一分哪一厘不是千千万万工人农民的血汗积累起来的?我想沾国家一袋白面的光算得上什么?就这么袋白面,田斌那小子都不愿意给呢。他在村里修一条路就贪污了五十万,可以买多少袋白面?……现在有沾国家光的机会,谁不想沾呢?……我们盼望能再来一次轰轰烈烈的运动,再搞一次伟大的革命,打倒走资派,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你们这种臭老九,也要彻底打倒批臭,再踩上一只脚……”老汉由于太过激动,脸涨得通红,脖子憋得很粗,冲文质怒骂道。文质彬有些担心,老汉在一气之下,会不会抡起棍子,劈头盖脸向自己打来呢,自己可得提防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