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现实中的利害关系,仅仅因为思想观点不同而引发矛盾或冲突,最近几年在社会上时有发生。这样的事文质彬经常听说,自己也遇到过,想不到,今天,自己在下乡进行“精准扶贫”过程中,在与这位老汉的对话中,又发生了!
这种因为思想观点不同而冲突的现象,社会学家为此创造了一个新词,叫“社会撕裂”。他们经过详细地调查分析,指出,当前中国“社会撕裂”相当严重,人们在很多问题上观点截然对立,尤其是在政治观点上更是剑拔弩张。有人说,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就如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话看来真有一定道理。文质彬可能在大学时受一些老师的影响,比较赞成普世价值,反对专权,崇尚法制和理性,认为实行权力制衡、宪政民主才是中国走出当前困境的有效办法,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经常拿文革中的错误和问题做参照。
然而有一次,与几个中学同学在一起吃饭时,文质彬又滔滔不绝地宣讲起自己的这些观点,这时,一个老同学突然站了起来,“啪”地一声将一个酒杯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然后从桌上绰起一个酒瓶,指着文质彬的鼻子大骂起来:“你个狗娘养的,忘恩负义的东西,敢说毛爷爷不好,你再说一句试试?看我一酒瓶不把你的头砸烂了!”
当着这么多老同学的面,文质彬岂能受得了这般辱骂,于是也抓起一个酒瓶站了起来,双方怒目而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幸亏一起吃饭的都是关系不错的老同学,大家立即把两个人拉开了,才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
本来,当年文质彬与这位同学的关系挺不错的,双方没有发生过任何芥蒂,按说不该这样啊。后来文质彬才知道,几年不见,这位同学的思想变化很大,现在他是文革的坚决拥护者,容不得别人说伟大领袖半句不好,就如同眼里容不下沙子。而自己的思想变化也很大,双方在思想上简直到了格格不入的程度,难怪会发生冲突。
类似的不愉快事件在微信中发生的就更多了,因为在朋友圈发宪政民主的帖子——实际上基本都是转发的,文质彬已经不知挨过多少人的骂了。有非常熟悉的同学朋友,也有一些半生不熟的人。开始,文质彬还试图同他们辩论,竭力劝他们能不能理性一些,能不能用自己的头脑独立地思考问题。但是,文质彬很快发现,无论你如何摆事实讲道理,这类人的脑子却如同花岗岩一样,一点儿效果都不会有。后来,文质彬只好改变了策略,凡是在微信上遇到这类人,一律删除或拉黑。
现在,文质彬已经拉黑了好几个这样的朋友,这些朋友中,有发小,有老同学,有文友,有同事,也有其他途径认识的朋友。大家关系本来都不错,有的甚至是非常仗义的哥们,想不到因为玩微信朋友圈,因为发不同观点的帖子,顷刻之间就翻脸了,有的几乎成了仇人,拿网上一句流行的话来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想不到今天到清水湾村扶贫,也遇到了这样的事。文质彬忐忑不安地坐着,不知如何才能摆脱目前这种尴尬处境。他看了看彭老师,希望她能为自己说句话,或者劝一劝这个老汉,不要再骂下去了,这样下去实在太难看了。彭老师毕竟是女人,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老汉总不会骂她。然而,文老师看到,彭老师瞪了自己一眼,好像埋怨自己不该捅这个马蜂窝,然后就将头扭到了一边。
“女人真他妈是一种不知感恩的动物,昨天,当她面对二蛋勒索的时候,是自己挺身而出,用手机付了五百元,为她们解了围,她们三个下来不但没说给自己钱,连个谢字都没有,现在自己遇到了难处,彭老师态度又是这么冷漠。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说什么也不一个人付那五百元,大不了自己先垫付,下来四个人分摊,这也不是说不过去,本来自己就是在她们极力撺掇下上的船,自己出这五百元实在太冤了。然而,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包大揽地将款付了,现在再向她们三个讨回来,实在有些不好说出口,俗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己是个男人,老是出尔反尔的,人家该怎么看自己呢!唉,只好咬一咬牙,忍下去吧!好在这五百元,昨晚被小青给要回来了,但关键的问题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她们不能不知道感恩!。”文质彬非常窝火地想。
实在没办法,文质彬只好以乞求的目光向栾志军求助,然而,栾志军看看栾红旗,又看看文质彬,继续乐呵呵地笑着,简直是一副兴灾乐祸的表情。
“他妈的臭老九们……”栾红旗继续骂道。
文质彬再也不敢反驳一句,任凭老汉发泄,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尽快平静下来。
这时,栾志军插了一句话:“我说大能人,不要再骂臭老九了,你这是在骂自己呢,你读的书比谁少,你的文化比谁低,你才是个正二八经的臭老九呢!我也活了五十几了,还没有见过比你读书更多的人呢……知识越多越反动,你才是最反动的人呢!等运动来了,我要发动全村的人批斗一个臭老九,这个臭老九就是你!就像你常说的,将你打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
听了栾志军的话,老汉的骂声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栾志军,又瞅了瞅两个老师,嘴角咧了咧,想笑,极力想将笑的欲望压抑下来,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呵呵呵”地笑出了声来,情绪也平稳了好多。可能是因为这一番嘶嚷喊叫,栾红旗口渴了,想喝水,于是,他放下棍子,从桌子上端起茶缸,“咕咚咕咚”地喝起茶来。
栾红旗喝了多半缸茶水,似乎把刚才那番激烈的争论也忘了个一干二净,他笑着看了看栾志军,又瞅了瞅两个老师,说:“志军,今天来有事儿吗?”
“当然有事儿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什么三宝殿!我这儿是陋室!是草堂!是茅庐!入户调查来了?”
“你这么聪明的人,何必明知故问!来,开始吧,半天时间都过去了。”
“什么茅庐,家里脏乱差得简直就是个茅房!”文质彬心里暗暗骂道,他终于长出一口气,急忙从兜里取出一张表格,交给彭老师,又取出几页县委县政府印发的关于精准扶贫的宣传资料,立即交到栾红旗手里。
填完表,照完相,大家向外走去,栾志军照样笑呵呵地说:“好了,‘大能人’,我们走了,你好好在家养着吧,早点把腿养好了,可继续革命啊!”
“你别奚落我,命肯定是要继续革的,只要走资派继续掌权,我们一息尚存,就会革命不止,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指引下,革命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的……”栾红旗说。
“就凭你这么个土快埋到下巴的要饭一样的糟老头子,还想革命?还想成功?”走在最前面的彭老师低声说道。
想不到“大能人”的耳朵很灵,马上就接下彭老师的话头,说道:“我这个糟老头子怎么了,我可不止一个人,我们的队伍大得很呢!上过乌有之乡网吗?那里有很多坚决拥护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同志,另外,我们通过微信,将全国各地的左派分子联系到了一起来,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别不信,我让你们看看……”
说着,栾红旗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想不到还是智能的。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家跟前,打开微信,说:“你们看,我们加着群呢,这样的群我的手机上好多呢,每个群都有几百人……我们的同志遍及五湖四海!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说完,栾红旗大手一挥,模仿着领袖的样子,做了个很有气势的动作。
文质彬侧过头,瞅了瞅栾红旗的微信群,果然,里面发的帖子都是些红旗啦,领袖啦,革命啦之类的东西,不由使人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使人不由相信,没准儿明天一大早儿,栾红旗所津津乐道的革命就一定爆发。
走到门口,栾志军又一次劝道:“‘大能人’,别往外走了,靠近点儿,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要给我低保了吗?”栾红旗问。
栾志军压低声音,说:“你声音小点啊!告诉你吧,不用你们革命,过不了多久,我和我们老大就要将田斌这个骑在清水湾村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走资派打倒了,到时候……”后面的话,由于栾志军的声音更低了,近乎耳语,所以除了将耳朵附在栾志军嘴巴上的栾红旗,别人是一点儿都听不到了。只见栾红旗听了栾志军的话,喜笑颜开,并频频点头道:“放心……没问题,我们一家也好几口人呢……多少管点儿用……放心……提前祝贺你了……”
文质彬与彭老师非常想返回门口,听一听栾志军同“大能人”又说了些什么,可两人觉得这样毕竟太不礼貌,只好各自将强烈的好奇心按捺了下去。
忽然,栾志军大声说道:“好了,就这样吧,老哥你回去吧,我走了,有空再来看你……”说罢,哈哈大笑着向外走去。
离开“大能人”家很远了,确信他不可能再听到,文质彬问道:“叔叔,这人在文革时期是不是参加过造反派,当过‘闯将’,打人是不是打得很凶?甚至当过什么革委会主任之类的官,风光过一段时间?所以才特别怀念那段儿岁月?”
“那倒不是!文革时我还小,但也已经有印象了,他比我大不很多,正在上中学,倒也在批判大会上发过言,情绪也挺激昂——那时候大家谁不是这个样子。但从来没有见他打过人,其实,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大大的良民一个……只是最近几年,社会风气越来越差,人们的贫富差距也越来越大,而他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偏偏他肚子里有这么多文化,觉得自己一生不得志,所以变得越来越偏激了!”栾志军说。
彭老师笑着同栾志军说:“想不到你们村里有这么个奇葩!要不是这次来扶贫,还没机会见识到呢,真是不枉此行啊,算开了眼界!清水湾村了不起啊,出人才了,奶奶的,简直比孔乙己还要孔乙己……神经病!”
栾志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道:“谁说不是呢,秀才操了他亲娘,早已不是人了,却还在这儿臭显摆……”
“哈哈哈哈……”彭老师纵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