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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了学校门,叶主任又打来了电话,催促道:“你走到哪儿了,快点儿,关局长已经来了!你来了直接到校长室!”

“关局长也来了!……”文质彬自言自语着重复了一句,心不由一紧,关局长那张阴冷的黑脸顿时浮上了他的心头,使他的两腿直打颤。他想返身逃走,但又能逃到哪里去?犹豫再三,他还是低下头,头重脚轻地向学校行政楼走去。

文质彬恍恍惚惚地上了行政楼三楼,距校长室还有很远的距离,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说笑声。蹑手蹑脚地走到校长室门口,他止住步,想听一听领导都说些什么——一定与自己有关。

就在这里,门突然开了,校长走了出来,他突然看到文质彬,有些吃惊,随即骤然将脸拉了下来,大声问:“你来了,进来!”然后返身回到了屋里。

里面的说笑声随之停止了。

文质彬跟在校长后面进了屋,一看,除了关局长、高书记和叶主任,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大约三十多岁,一个约摸四十几,觉得有点面熟,但却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

关局长看了看文质彬,清了清嗓子,非常严肃地说:“你就是文质彬?你的事人家女方家长已经捅到了教育局,说你勾引人家的未婚妻,要求我们严肃处理。一把手梁局长很生气,他的意思是开除公职,取消教师资格。我电话上同栗校长和高书记沟通了一下,他们说你在学校表现一直不错,上班兢兢业业的,来学校三年了,几乎从没请过假,连迟到早退的现象都很少。大家对你的印象也一直非常好,说年轻人一时头脑发热,做了错事也是在所难免的事,给你这么重的处分,以后对你的人生之路很不利。要知道,开除公职的处分是要装入档案的,教师资格取消了,以后找工作将会很难,所以,经过我们反复研究,决定给你个从轻处理的机会……”

文质彬的心如同过山车,忽上忽下的,一开始听说梁局长要将自己开除公职,取消教师资格,简直如同五雷轰顶,身体几乎难以支撑。后来又听说经过反复研究,给自己一个从轻处理的机会,一颗心又倏地落到了肚里。他抹了抹头上的虚汗,连连说道:“关局长,多谢您,栗校长,高书记,太感谢您们了……”他几乎要跪在地上给几个领导磕几个响头。

然而,栗校长站了起来,躲开一步,与文质彬拉开一些距离,说:“这样,经过集体研究,大家希望你自己写个辞职报告,自动离开,就不给你处分了,教师资格也不再取消,这个主儿我就替梁局做了,各位领导们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希望你理解……现在,就请你写辞职报告吧,你的档案,教育局人事股的同志也替你带来了……薛股长,把档案交给文老师!”

那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从一个大档案袋里取出一个小一些的档案袋,递给文质彬,说:“文老师,这是你的档案,拿好吧,放心,里面什么处分都没有,以后你再找工作,无论是考事业单位,还是考公务员;或者是考研深造,都不会有影响的。”薛股长说话很客气,然而态度冰冷,脸上毫无表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式,一双明亮的眼睛犀利地盯着他。

文质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躲开,竭力不想接薛股长递过来的档案,好像那是个可怕的炸弹,随时都会爆炸似的。然而,薛股长站了起来,上前两步,一把将档案塞到了文质彬怀里,说:“档案给你了,丢失或损坏了可就与我们无关了,局里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说着,就向外走去。那位三十多岁的女性也站了起来,跟在薛股长后面出去了。

“好了,文老师,档案给你了,你就不再是永安县教育上的人了,再磨蹭下去已经没用,赶紧写辞职报告吧。”高书记说。

然而,文质彬低着头,死活不肯写,豆大的泪珠“噼哩啪啦”地从眼眶掉到了地上。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赶紧写吧……你不写是不是?叶主任,你替他写,然后让他签名……出了这样的事,不把你弄走,学校的声誉何在!”栗校长阴着脸,狠狠地说。

失去工作的巨大压力,使文质彬如被猎人追击的兔子一样惊惶失措,他不由悲哀地喊道:“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勾引人家的未婚妻,是……是栾小青找的我,是她主动的,如果非要说勾引,那也是她勾引的我,而不是我勾引她,你们这样处理我不公平……”文质彬知道自己这样申辩很不仗义,很不男人,但情急之下,为了保住饭碗,还是不由地这样说了出来。

“写好了,签名吧,别叫唤了!不就是个烂教书的营生嘛,也值得你这样纠结,赶紧签了。我要是像你这样年轻的话,早到外面闯世界去了,待在这么个小地方,有什么意思!”顷刻之间,叶主任已经替文质彬把辞职报告写好,将笔“啪”地拍到了桌子上。

校长厌恶地瞪了文质彬一眼,说:“我与高书记要到局里开个会,我们先走了。”说完同关局长、高书记一起出去了。

校长的这个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文质彬,再这样赖在这里不走,就实在没意思了。叶主任说的有道理,自己还年轻,为什么不出去闯一闯呢?想到这里,文质彬拿起了笔,手指哆嗦着,在辞职报告上签了名。他竭力想把字写得龙飞凤舞,然后把笔“啪”地扔到桌上,然后扬长而去。就像学习走向刑场的大无畏的革命者,硬撑着也要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派头,好死得体面一些。然而字写得歪歪扭扭,根本不成样子,还没有写完整,笔就从早已经被汗濡湿的手指间滑脱了出来,文质彬想要重新拿起笔,将自己名字的最后两个笔画描摹完整。

叶主任早就不可耐了,说道:“好了好了,是那么一回儿事就行了,你可以走了。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永安中学的人了,你就是强奸了幼女,杀了人放了火,贩白粉倒卖军火,参加了恐怖组织,劫了飞机,炸了天安门,学校也不管你了!哈哈哈……”

“叶老师,您不要取笑了,我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难道真的就这样……”文质彬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只剩下一副躯壳,勉强支撑在这里说话,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不真实。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男子汉,就这么点儿出息?”叶主任不屑地瞥了文质彬一眼。

“可是,叶老师,您不知道,我父母买药都是用我的社保卡,我的公职一丢,我倒无所谓,我父母买药可就成问题了……”

“别拿你父母说事儿,社保卡一个月不就是给打那么百八十块钱?你这么个大男人,从哪儿一个月挣不了个三四千,每个月从里面拿三二百给父母买药还叫个事儿?”叶主任说。

“丢了公职,到哪里一个月挣三四千呢?”

“可以到私立啊!你的教师资格又没有被取消!好了,到下班的时候了,先走了!”叶主任说。

“……”文质彬还想说什么,然而叶主任已经走了。

整个行政楼顿时只剩下文质彬一个人了,他呆呆地站在楼道里,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定了定神,下了楼,向校外走去。

走到学校大门口,几辆轿车恰好进了校门,随后,有人开始下车,文质彬一看,原来是到清水湾村下乡扶贫的同事回来了。文质彬看了看手机,已经快七点了,可不是,早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转念一想,什么下班不下班的,自己已经被学校除名——尽管采用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其实本质并没多大差别,总之是被学校赶走了,几乎是顷刻之间,自己与学校的老师已经不再是同事。想到这里,文质彬不由悲从中来,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无助感攫住了他的心,不争气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挨打而产生的羞愧感更使他觉得无地自容,他不想让大家看到,于是向一边躲去,可是哪里还躲得及?

因为这时,又一辆轿车驶了进来,直接开到文质彬面前才停了下来。文质彬抬头一看,是崔老师的现代,心中不由一阵阵疑惑,难道他的腿伤好了,又被调到清水湾村扶贫去了?就在文质彬思索的当儿,崔老师笑容可掬地下了车,热情地同文质彬打招呼:“文老师,你好啊,怎么回事?我听说……”

听话听音,一听对方的话头儿,文质彬就知道崔老师什么都知道了,霎时,他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看了看崔老师的腿,终于找到了一个话头儿,问道:“崔老师,你的腿不是被清水湾村的狗咬了吗?现在好了吗?又被调去扶贫了?”

“没事儿了,今天早晨,突然接到了高书记的电话,问我伤好了没有,好了立即归队,于是我就又去了,咱是党员嘛……”

“再要被狗咬了可怎么着?”尽管处境已如此狼狈,文质彬也没有忘记挖苦对方一句。

“入户已经结束,只剩下完善资料了。文老师,怎么今天在清水湾村没见你?脸上有伤,走路也有些瘸,你难道也被狗咬了?”崔老师眨一眨狡黠的眼睛,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文质彬的脸“刷”地红了,不用照镜子,文质彬都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要多难看就多难看。正不知如何回答崔老师的话,彭老师肥大的身子也从车里挤了出来,并且手里拖着一个拉杆箱,文质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正是自己的箱子。

“文老师,给你的箱子,你清点一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说着,把箱子扔下,转身就走了。

文质彬走过去,提起自己的箱子,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