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一天起,二姑娘不再推小车儿卖货了,他住到了镇西边山坡上的城隍庙里。这个庙在文革结束后不久就又建起来了,然而只是两三间非常简易的小屋子,用石头垒起墙基,再用坯将墙立起来,然后用几根粗细不均的木头搭到墙顶,再铺上一些木片,盖上茅草,上好房泥。庙内的神像也是用土坯垒起来,抹上泥巴,再让画工画出神仙的形象来。
从此,二姑娘胳膊上那个写着“联防队员”的红袖箍换成了一条什么字都没有的红布条,也是用别针扎到衣袖上,虽不像原来那样扎得整齐,但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的袖子。不久,二姑娘成了庙里专门的“主事”,什么时候烧纸,什么时候上香,磕头作揖的规程……渐渐地他都熟稔于心,没人记得有谁教过他,一切都像无师自通似的。
作为唯一的“驻庙”人员,庙里收到的香火钱自然由他管理,善男信女们供享神仙后剩下的馒头、水果、猪头、羊头等自然他也会收拢起来,等人走光了自己慢慢享用。随着庙里香火日盛,二姑娘的脸色也越来越红润,偶尔从镇里的街上过一遭,头会高高仰起,屁股也扭得格外骄傲自信。这时,镇上的人们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有的私下里问他,一年能弄多少钱。他总是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敷衍道:“咱在庙里是为了行好,不是为了挣钱,有个吃喝,饿不着就行了吧。”二姑娘谦虚地回答。
然而好景不长,二姑娘的这种丰衣足食的日子过了几年就到头儿了。庙里香火日盛的景象,早已引起了镇上一个叫黑皮的痞子的注意,他联络了在省城一个名叫行善堂的机构混日子的老乡,合计着要把二姑娘从庙里赶走,将庙里的管理权霸到自己手里来。
果然,第二年,农历三月三庙会的前几天,几个留着光头,长得五大三粗,脖子上挂着佛珠的年轻人,开着两辆越野车,来到了叼窝镇。看他们的光头以及脖子上挂的佛珠像和尚,可他们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的,而且目露凶光,令人望而生畏。他们将车直接开到了城隍庙所在的山脚,在黑皮的带领下上了山,来到了庙里。
“各位是想烧香还是磕头?”二姑娘赶忙迎上前去。
一行人瞥了二姑娘一眼,没有回答,他们在庙里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儿,然后又回到二姑娘面前。其中一个人一手捻着佛珠,一手从兜里掏出一个证件,向二姑娘晃了晃,说:“二姑娘,看到了吗?我们是省佛教协会派来的,奉命接管这个庙,现在,背起你的铺盖卷儿,赶紧走吧。”
二姑娘一看来者不善,不敢反驳,可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于是脸上堆满笑容,看了看黑皮,说:“大侄子,我家里的房已经好几年不住了,冷屋冷灶的,不如把我留下吧,我会做饭,以后各位的饭,都由我包了。另外,我腿脚勤快,你们需要我干什么,只要吱一声,我保准办得贴贴当当的……各位大侄子们,让我在庙里混碗饭吃吧,你们看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到哪儿去讨生活呢……”
尽管二姑娘说得如此可怜,然而,并没有引起那些反客为主的入侵者的丝毫同情,为首的一个冲几个同伙挤着眼笑了笑,忽然上前一步,揪住二姑娘胸前的衣襟,几步就将他推搡到了墙角,问道:“你走还是不走?”
二姑娘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哪里是这五大三粗的后生的对手?他的脖子被衣服勒得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即使被逼到这般境地,他仍然舍不得离开这里。他想继续哀求,但说不出话来,只有一瞬间流出的泪水,在无言地向对方央告,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条生路。
后生看二姑娘仍不愿离开,胳膊猛地一使劲,便像抓小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向庙外走去。另一个后生扛起二姑娘的铺盖卷,跟在后面下了山。然后,为首的那个后生将二姑娘一下子掼到地上,并在他的屁股上踹了几脚,骂道:“这庙是你的吗?你凭什么住在这里?滚!以后这庙归我们了,我们是奉省佛教协会的命令下来接管这座庙的。”另一个后生将二姑娘的铺盖卷扔到他的身边,也在他身上踹了一脚,二人就返回到了庙里。
二姑娘虽一万个不情愿,然而哪里敢同人家对抗,只好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小声骂着回了家。
过了三月三庙会,在黑皮的带领下,这帮新来的人,雇佣建筑队,将原来那两个又小又破的小庙拆了,进行了重建。不久,一座富丽堂皇的新城隍庙就建成了,而且在城隍庙两侧又建了几个小一些的庙,什么龙王庙,药王庙,奶奶庙等,一应俱全,人们想求什么愿,都能在叼窝镇西边山上的这个庙里找到该求的神仙。从此,叼窝镇城隍庙名气更大了,前来烧香祈福的善男信女络绎而来,庙里可谓日进斗金,而二姑娘再想吃庙里一个冷馒头都不可能了。
受此打击,二姑娘一连好几天没出门儿,大家总以为二姑娘会被气个半死,没准儿还可能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呜呼哀哉了呢。即使不自杀,二姑娘已经上了年纪,又长期不在家了,家徒四壁,吃什么?喝什么?再说他又是光棍一根,没人搭理他,他还不是死路一条?
想不到,过了一段时间,二姑娘又扭动着屁股,胳膊上扎着红布条出现了,而且找到了新的职业,有了新的身份。
现在无论镇上还是村里,谁家死了人,总得有一个专门在灵棚里管理丧事的人。什么时候破孝,打墓时的规矩,入殓时的讲究,该怎么带领大家给死者送纸钱,半夜时领儿女去烧马,喊牵马童来牵马,出殡摔碗,然后带领送葬队伍出殡,直到死者入土后宣布去孝,这一系列的任务,是丧事中必须的。然而现在新一代的人大都不懂这些规矩,有的老人尽管懂,也不愿干这活,担心沾上了晦气,子女们更是坚决反对。再说即使有人愿意干,做得也不够专业,怎么叠元宝?怎么做幡子?怎么扎哭丧棒子?怎么扎仙鹤?即使能凑合着做,也难以做到得心应手。
在这个任何行业都要求专业化的时代,被从庙里赶出来“赋闲”在家的二姑娘很快填补上了叼窝镇的这一空白。在城隍庙里的几年“修炼”,二姑娘不但对如何办丧事早已熟稔于心,而且也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几年来,日夜都住在庙里,每天都同牛鬼蛇神打交道,哪里还怕什么鬼上身?所以,无论寿终正寝的喜丧,还是年纪轻轻意外死亡的凶丧,什么样的活儿他都敢接。不久,他的名气就打出来了,整个叼窝乡,不但镇上,大的村坊,即使山嘴头这个特别偏远的山村,都知道二姑娘是一位响当当的主丧人。这样,当王焕枝老太太去世,尽管村里目前最年长的人老三顺登门主动提出要为老太太主丧,也遭到了二叔三叔的断然拒绝,而是将远在十几里之外的二姑娘请上了门。
专业的主丧人到底不一样,不但效率高,而且每一个环节都做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样。冰尸柜送来后,在二姑娘的指挥下,将老太太装进去,然后停丧到当屋里的一个八仙桌上。接下来,只见二姑娘清点了一下王焕枝儿女媳妇孙子孙女的人数,不用剪刀,直接用手,“哧——哧——”地扯起刚买回来的孝布来,三下五除二便撕好了,哪个是儿子的孝衫,哪个是孙子的孝帽,哪个是媳妇的,哪个是女儿的……不一会儿便都交代完毕。全体在场的人,无不对二姑娘心服口服,连因为吵架一直都阴着脸的二叔三叔,脸上都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
扯完孝布,二姑娘仍不闲着,他扭动着屁股,将篮子放到王焕枝家门口的那个早已废弃的磨盘上,先是从里面掏出些竹棍,扎成天鹅的骨架,然后,再将纸缠上去,不一会儿,一对栩栩如生的白天鹅就做出来了。一时之间,人们都看傻了眼,院子里先是鸦雀无声,无论男女老少,都在全神贯注地瞅着,然后一齐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二姑娘看都没看大家一眼,他站起身,耷拉着眼皮,挺着胸,高高地抬着头,一手提起一个天鹅,一边一个,放到灵堂的门口。
不出半个小时,王焕枝家就由刚才儿子媳妇们吵闹的战场变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灵堂,举办丧事的气氛立即被烘托了出来。
围观的人都心服口服,三叔不由咧嘴笑了,夸道:“二姑娘真沾,找他来主丧,果然是找对人了。”
这一切刚刚弄停当,只听有人喊道:“书记县长来了……”
整个院子里的人,顿时都抬起头,向通往王焕枝家的路上望去。
果然,三叔家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几辆轿车,从车上下来几个领导干部模样的人,在二姑父和文向南的陪同下向王焕枝家走来。
不知有谁小声喊道:“我认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就是县委书记,在咱们县电视上常露面,真人比电视上更富态,而且红光满面的,怪不得人家当那么大官呢!”
“我也认出来了,书记旁边那个就是县长,也常在咱们县电视上出现,而且真人我也见过,去年春天,咱们大队在胭脂河边的河滩里建香菇大棚,在奠基仪式上,他来了,还讲了话,口才挺不错……”
“孝子贤孙们,媳妇闺女们,所有戴重孝的,赶紧进入灵堂,跪下。”二姑娘喊道。
说话间,领导们已经进了王焕枝家的院子,随后,在县委书记的带领下,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鱼贯进了屋。书记县长站在中间,人大主任与政协主席分别挨着书记和县长,四人站成整齐的一排,表情极为庄重地一齐向王焕枝老太太行了三鞠躬。
鞠完躬,四人上前几步,站到冰尸柜前,低下头,瞻仰老太太的遗容,并默哀三分钟。书记死死盯着王焕枝老太太那张舒展的脸,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瞅着,眼睛一眨都不眨,似乎有些不放心,要确认老太太是不是真的死去了似的。看着看着,书记的眼睛湿润了,接着,泪珠溢出了眼眶,然后“扑嗒扑嗒”地掉到了地上。站在不远处的二姑父和向南看到这一幕,不由大为感动。向南连忙从兜里掏出纸巾,受宠若惊地递给书记。书记将纸巾接了过来,使劲按住自己的口鼻,好像若不是这样,就要哭出声来了。透过泪光,高书记又忆起了来苍山县任职以来的点点滴滴,一幕幕的往事,不由一齐涌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