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任苍山县县委书记高原，是一年前从市政府秘书长的位子上调到苍山县任书记的。从市政府秘书长调到下面一个偏远的山区县任书记，若是在以往，不但算不上升迁，甚至还有些贬谪的意味呢。然而，前几年，中央一个大领导来太行山视察后，决定将苍山县树立为全国扶贫样板县，顿时，苍山县成为全国扶贫攻坚运动的中心，受到全国瞩目，这样一来，苍山县自然也就受到了市委和省委的高度重视。苍山县的扶贫工作搞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省委市委在中央领导心目中的印象，因而，苍山县县委书记一职，也就成为一个特别重要的角色了，其级别也由原来的正处级提了半格，成了副厅级。所以，高原同志从市政府秘书长的位子上来到苍山县任书记，不但是正二八经的升迁，也体现了市委和省委对他的格外倚重。

接到任命的那一刻，高书记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太沉重了，压力很大，干好了，加官晋爵，前程一片光明；如果干不好的话，轻则黯然离职，重的话，还会受到处分，甚至在官场翻了船，锒铛入狱，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自己的前任王向前书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王书记是三年前来到苍山县任一把手的，那时，他才四十几岁，可级别已经是副厅了，仕途够顺利的，王书记自然也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一时间，全市甚至全省，谁都说他是政坛上的一匹黑马，前程不可限量，干得好的话，用不着几年，就会升迁，五十岁前就是正厅，然后再冲刺副省……然而，谁能想到，在苍山县才干了两年，就因为扶贫工作成绩不突出，尤其在美丽乡村建设方面卡了壳被上级免了职。墙倒众人推，原来的政敌也乘机告他的黑状，很快，对他的处理升级，被双规了。他骨头不够硬，禁不住组织上的严厉审查，将为官二十多年的很多问题都交代了出来，因而，不久又被移送司法机关，前一段时间，刚刚被判了无期。才四十五六岁的王向前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然而不但没能如愿成为省部级高官，却要在铁窗中度过以后的漫长岁月了。

高书记非常清楚，王向前书记之所以弄到这步田地，与冰尸柜里躺着的这个老太太有相当的关系，想到这里，高原书记不由不寒而栗，脑袋上的冷汗不由涔涔渗了出来。

“幸亏……”高书记咬紧牙关，才将一句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到了肚里。他又一次接过向南递过来的纸巾，装作擦额头的汗，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同时说道：“这该死的天气，都立了秋，还是这么热，秋老虎敢情厉害啊！”

“是啊是啊，真是太热了……”随行的领导立即一齐附和道。

高书记又看了一眼冰尸柜中的老太太，又陷入回忆中去了……

其实，王向前书记也是一位政治意识非常强的干部，不是不知道作为苍山县县委书记所肩负的特别使命，所以，来到苍山县任职后，在县委县政府第一次全体干部大会上，就向全体与会人员表了决心：让苍山县三年脱贫，五年奔小康。

王书记来到苍山县不久，就进入了汛期，大沙河发了大水，他便打上铺盖卷，用塑料布搭起一个帐蓬，日日夜夜守在大堤上，指挥防洪抗灾工作。这样的县委书记，现在从哪儿还能找得到？饿了，就泡一桶泡面，或就着榨菜吃一个冷馒头，然后继续工作，有时候来不及找开水，就干吃面。

抗洪救灾结束后，他的这种优良工作作风继续保持了下来，据说，他外出视察，也从不吃当地干部安排的酒宴，而是仍吃泡面、榨菜和馒头。因此，来苍山县工作才几个月，他这一习惯就为他赢得了一个不太雅的外号：泡面书记。外号虽不是很好听，但王书记的这种敬业精神，恪守中央八项规定的表率，引起了全县上下的一致赞誉，也体现了他对苍山县这个国家级贫困县实现脱贫的急切心情。用他自己的话说，苍山县还有好多老乡没有脱贫，有的甚至温饱问题都没解决，只要苍山县还有一户没脱贫，自己的工作餐就是泡面、榨菜和馒头。

不过，听小道消息说，王书记吃泡面是在作秀，其实他对饮食是非常挑剔的，据说他特爱吃澳洲大龙虾，配以法国白葡萄酒，为此还从市里专门聘请了一个龙虾做得非常地道的厨师，在县委小食堂里专门为自己做龙虾吃。他还指派县委的一个司机，专门从沿海的一个城市为他采购新鲜大龙虾。听说，这些问题，在王书记被双规后都交代了，在苍山县任县委书记的两年多的时间里，光吃龙虾喝白葡萄酒一项，一年就需要几十万元，于是，生活腐化奢糜，也成了王向前书记受到严厉惩罚的一条罪状。

暗里生活极其奢靡，表面上却吃泡面作秀，这无疑引起了县里广大干部的极大反感，成了后来墙倒众人推的导火线。网上现在流行一句话，“不作不死”，用在爱作秀的王书记身上倒是非常贴切。

王书记来到苍山县的几年里，为了实现三年脱贫的目标，工作起来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目标是激动人心的，但是，不行动，等是等不来的，按以往的工作思路，也不可能实现立竿见影的效果。于是，王书记利用当前全国风行的移民搬迁、土地整治和建设美丽乡村的大好形势，决定在县里选择一个乡镇，建立一个美丽乡村示范区，作为县委县政府在扶贫攻坚工作的样板工程。经过马不停蹄的视察以及省里专家的论证，很快将这个示范区确定在叼窝乡，然后，经过一系列紧锣密鼓的筹备，这个计划就开始付诸实施了。

根据苍山县美丽乡村示范区的规划，在叼窝乡乡政府所在地叼窝镇外胭脂河河滩里建三十栋楼房，每一栋六层高，四个单元。楼建成后，将全乡人口全部搬到这里，然后将农民的房子拆掉，接下来，将全乡的土地，包括全部的荒山和房屋拆迁后的宅基地，进行统一的整治。通过国土资源部土地占补平衡的扶贫政策，县里将整治出来的土地指标卖到外面的大城市，换回大量资金，用于扶贫事业中。同时，开发出来的土地，山上建成现代苹果园和葡萄园，平地上建起大棚，用来种香菇，由从外面引进的农业公司经营，农民进这些公司里工作。这样一来，村民住上了楼，并从原来的小农变成了现代的农业工人，不但挣工资，而且以原来的土地入股，还可以从公司分红……这样，用不了两三年时间，整个叼窝乡全体农民就能很快脱贫致富，过上非常幸福的生活了。然后，在叼窝乡美丽乡村示范区带动下，必然会大大推动已经在全县遍地开花的其他移民搬迁区的建设和土地整治工作。这样，三年以后，全县农民一定能全部上楼，实现整体脱贫，过上城市居民一样的生活，到那时，中央领导如果再来苍山县视察，一定会对自己的工作特别满意，自己平步青云，一定指日可待……

然而，这么好的计划，在推行途中，因为王焕枝老太太死活不肯搬离自己住的小屋，附近一些村的老年村民也纷纷效仿，某些奸滑刁钻的村民则乘机讨要过高的拆迁费，导致计划无法顺利进行下去，叼窝乡美丽乡村示范区的建设进度被完全打乱。另外，在土地整治过程中，要挖掉铁罐寨上面的铁罐顶，引起了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的激烈反对，他们一齐聚到王焕枝老太太的小屋，撺掇她给干女儿打电话，告王书记的“御状”。就这样，王向前书记被免了职，接下来又引发了他仕途中一系列灾难性后果，最终锒铛入狱。

良久，高书记才从这漫长的回忆回到现实中来，他立即调整了一下状态，开始同家属握手，一边不由自主地说：“好的……好……很好……好的……好得很……”

高书记先是同站在距他最近的二姑父握了手，然后是二叔，紧接着是向南。二姑父和二叔赶紧小声催促跪在地上的人：“都起来，领导要同大家握手呢！”于是，一群人都赶紧站了起来。高书记同刚刚站起来的三叔握过了手，接下来是王焕枝的女儿和媳妇们。握手结束了，高书记却突然看到仍有一男一女身穿重孝跪在地上，连手掌都拊在地面上。这两人都颇上了些年纪，眼神漠然，呆呆地瞅着地面， 尽管二姑父二叔以及向南一再催促他们站起来，这两个人却依然跪着。

高书记也是农村出身，从所穿的孝服上看，明白这一男一女的两个老人，一定是死者的近亲属，老汉是儿子无疑，老妇不是女儿就是儿媳，否则不会穿这么重的孝，于是，他略一躬身，向老汉伸出了手。

“这是我们家老大！赶紧站起来啊，高书记要同你握手呢……”二叔微笑着使劲推了大哥一把。

文家老大仍然跪在地上，弯腰躬了躬身，似乎想试着站起来，然而，试了几试，却仍然恢复到原来的跪姿，只是抬起头，胆怯地看了看高书记，又迅速低下了头。

“大伯，赶紧站起来，高书记要同你握手呢！”向南大声说，似乎有些恼，然而脸上仍然堆满了笑容，一会儿看一看跪在地上的大伯，一会儿又看一看高书记。

然而，文家老大仍然跪在地上，嘴里嗫嚅着，再一次想竭力站起来，然而又一次失败了。

这时，恰好文质彬从屋外进来了，看到父亲这个样子，非常痛心地喊：“爹，您站起来啊，高书记要同您握手呢！”

然而，爹不但没能站起来，反而磨蹭着向墙角倒退。

“爹，您站起来啊！……”

然而，爹的形象越来越猥琐，最后，退到墙角，再也无处可退，像只被众人围攻的老鼠一样，低头垂目，身体瑟缩着，现出一副栖栖遑遑的神情。

“爹……”文质彬看到爹这副可怜的样子，不由一阵心酸，顿时泪如泉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大哥腰椎有病，去年刚动了一次手术，跪下来时间久了就很难站起来了，就让他继续跪着吧，反正这几天也得老老实实跪在这里守灵，算了，别同他握了。”二姑父对高书记说。

“哦！……”高书记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又看了老汉一眼，便将胳膊伸向了跪着的妇女。

文质彬赶紧喊道：“娘，赶紧站起来，高书记要同您握手呢……”一边说着，疾步走过来，伸出手，拉着娘的胳膊，想将她搀扶起来。

母亲咧了咧嘴说：“死了人，来看看，烧个纸就行了吧，还握手昂？”她倒是不像父亲那样胆怯，半笑不笑着伸出了肮脏油污的手，说：“那咱们就握一握吧，来，咱们看一看谁的手劲儿大，谁能拉得过谁……”

高书记看了看老妪的手，不由皱紧了眉头。

“高书记，快别跟她握了，她几年前就得了半身不遂，后来又复发过一次，越来越傻，几乎成老年痴呆了，您听她说话，已经不是个正常人了。”向南赶紧说道。

高书记的手随即收了回去。

“质彬，你娘病得这么厉害，赶紧把她弄回家，让她到炕上躺着去吧，别在这儿跪着了，谁又不是不知道她有病。”二姑父也赶忙说。

“那好。”文质彬赶忙回答道。然后俯下身，对娘说：“娘，赶紧走吧，咱们回家，您都成这样了，还在这儿跪着干嘛呢，先保重自己的身体吧。”文质彬一边说，一边蹲下来，扯下娘身上的孝衫，扔到旁边的床上，把娘拉起来，扶着她出了灵堂，向家里走去。一边走，文质彬一边想：“娘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不知哪一天就不行了呢，可她还坚持给婆婆穿孝衫，怕是过不了多久，我们作儿女的就要给她穿孝衫了呢。”想到这里，文质彬的眼泪禁不住又一次夺眶而出。

高书记望着老太太在文质彬的搀扶下慢慢离去的身影，回头看了看仍然蜷缩在墙角的老汉，不由皱紧了眉头，提高嗓门说道：“中央一再强调，一定要搞好脱贫攻坚工作，让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今天我所见的这一幕，使我更加认识到了中央政策的英明，也使我觉得自己所负的责任更加沉重。苍山县作为革命老区，人民生活水平仍然这么低下，我们做领导的难辞其咎啊。向南，你作为叼窝镇的党委书记，有何感想呢？……”

没等文向南回答，高书记将目光落在了县长脸上，继续郑重说道：“现在咱们最迫切的任务就是加速全县人民的移民搬迁和土地整治工作，建设好美丽乡村，让全县农民全部、及早地搬到崭新的楼房里，同时搞好农业产业化，大力提高农民收入，让他们过上幸福生活，这样，我们才不辜负中央对我们的期望，也才对得起为革命做出伟大贡献的老区人民……”说着，他又把脸转向向南，用低沉而又坚定的语调说道：“向南，把家里的事料理清后，就立即投身于轰轰烈烈的扶贫攻坚运动中去吧，叼窝镇美丽乡村示范区的事，就看你的了！”

四位领导从灵堂出来，又与二姑父二叔向南等人握了握手，然后转身快步离去。突然，高书记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问大家道：“北京来人了吗？”

向南回答道：“长辈们商量了一下，就先不通知我那干姑姑了，她也是七十大几的人了，身体也不是很好，所以就没让她知道，什么时候她打来了电话，再同她说明一下，想必她也不会怪罪我们。”

“好！那就好！那我们就走了，这两天你先处理家里的事，叼窝镇异地搬迁与美丽乡村建设的事，就看你的了。”书记再嘱咐一番，便带着县里四大班子成员离开了。

二姑父、三叔和向南紧随领导后面，也向院外走去。只听正蹲在院子里的磨盘前叠元宝的二姑娘喊道：“赶紧回来，你们戴着重孝呢……”三人立即意识到，根据马头山里的习俗，戴着孝的人是不宜出门送人的，便向正往轿车走去的四位领导喊道：“我们不方便，就不送了。”

四位领导也挥了挥手，回答道：“别送了，赶紧回去忙吧。”说完，就钻进了车里面。

轿车启动了，开始倒车、掉头，然后沿着狭窄的乡间土路缓缓地向前开去。

“好！”

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从轿车里传出这样一声喊，连已经扶着母亲拐过奶奶家的墙角，走上通向自己家方向的文质彬都听得清清楚楚，灵棚里的人也都随声向轿车望去。只见轿车的车窗被快速摇了下来，然后突然加了一下油门，“轰”地一声，车猛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