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县里的领导们刚刚离开,叼窝乡的干部们就来了,同县里领导们相似,他们也是先鞠躬,瞻仰遗容,最后是同家属嘘寒问暖。所不同的是,文向南是这些乡干部们的顶头上司,二姑父现在当着副县长,尽管调离了本县,但那也是副县长啊,所以他们不敢在这里拿腔拿调,相反,表现得恭恭敬敬。临走的时候,乡长凑到文向南面前,咬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什么。

文向南推却道:“不用,不用,现在中央有八项规定呢……”

“这是乡里全体干部的一点心意,大家共同说让我交给你,我推不掉,只好接了下来,你不收下来,我回去怎么向大家交代?”乡长佯装生气的样子回答着,同时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塞进了文向南的衣兜。

文向南推不过,只好勉强收了下来,然后,他正色对乡长说:“你回去后,立即召开全乡干部会议,将全体干部都动员起来,深入到各个村,向老乡们进行深入细致的宣传工作,让他们立即做好搬迁的准备,争取三天后正式开始搬,一周后拆房。个别没有签订拆迁合同的农户,督促他们立即签了。告诉他们,王焕枝已经死了,他们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再顽固对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另外,立即着手组织拆迁队,做好进村拆除各家房屋的准备……”

乡长频频点头答应着,临走的时候,他突然从公文包里掏出几张地图,说:“文书记,您看,咱们县的新地图印制出来了,咱们叼窝乡已经被改作楼房镇,咱乡东西南北中五个叼窝行政村也分别改作东西南北中楼房,总之,从今天开始,‘叼窝’两个字,在咱们乡就彻底成为历史了。”

文向南接过地图,认真地看了看,大声说道:“好!太好了!早就应当这样,‘叼窝’两字太土,与新时代的美丽乡村太不相符了。高书记真是英明,为我们取了这么个高大上的名字,简直是神来之思啊!看吧,过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叼窝乡——不对,是楼房镇——咱楼房镇的父老乡亲就不再是狼窝里的人了,而是要住进现代化的高楼里,开始美好的幸福生活了,全镇的每一个人,都要感谢党的英明政策啊……”

乡里的干部们离开后,文向南长出了一口气,暗暗下定了决心,这次可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向南面色通红,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文向南初中毕业后,没有读高中,而是直接考了中师。中师毕业后,先是在一个小学任教,由于教学成绩出色,也由于合校并点,不到三年,就被调去教初中。向南文笔不错,业余常写些豆腐块儿,而且经常发表,这事不久就引起了县里的重视,所以,改教初中的第二年,他就被调到了县委办,主要任务是写材料。

这一写就是近十年。

由于工作兢兢业业,又颇有些才华,向南在苍山县委政府两办的一群秀才中很快脱颖而出,被誉为县委一支笔。县里好几个领导,包括书记县长,都对他很是青睐,开会时经常表扬他,并明确地说,像向南这样德才兼备的年轻人,必须优先提拔。甚至有一次,向南写的材料引起了市里一位大领导的重视,扬言要把他调到市里给自己当秘书。一时间,向南风头无两,苍山县官场的每一个人都对他刮目相看,甚至有几个大老板也把他看作潜力股,私下里找到他,提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一定能使他在仕途上飞黄腾达。

向南知道受老板资助当官意味着什么,这个农家子弟胆子毕竟有些小,没敢答应。这样,时光像流水般淌过,县长书记换了好几茬,都将提拔向南这事儿挂在嘴上,却一直没有实际行动。市里那位器重向南的大领导也上二线了,也没有兑现将他提拔到市里的承诺。转眼间,向南已经三十五岁。有哪位作家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这句话用在官场就更合适了,尤其在强调干部年轻化的今天,更是至理名言。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在官场,升官更必须趁早,过了三十五周岁,副科都没提,对一个基层公务员来说,仕途就算基本无望。眼看周围一个个同事获得了提拔,有的副科,有的正科,甚至升迁最快的一个已经提了副县,向南却一直是县委办里的一个普通科员,简直像拣豆一样,单单把他落下了。

于是,向南踌躇满志的心慢慢凉了,自从调到县委办,五加二,白加黑,几乎每天写材料,都写到青丝出现了白发,然而升迁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逐渐的,向南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并放出风来,想调回到原来的学校教书,这当然是在说气话,借此发泄心中的不满而已。然而,这样一来,本来对他很有好感的领导也慢慢对他生出了嫌恶之心,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他被踢出县委办,重新回学校教书的日子不会太远。

转机发生在五年前。事情出现得很是偶然,一次,山嘴头村的一个村民,也是向南老家的邻居,请外地的一个风水先生为自家看阴阳宅,恰好向南也回到了老家。向南的父母,也就是文质彬的三叔,也想请这位先生给自家看一看,于是待邻居家看完后,三叔就把风水先生带到了自己家。

风水先生进了三叔家的大门,一看到文向南,立即猛地站住了,他凝视向南片刻,便深施一礼,然后朗声道:“哎呀呀呀,县太爷在此,失敬,失敬……”

三叔三婶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一阵惊喜,忙问道:“哪里来的县太爷?”

“这就是县太爷啊……我一看面相就知道,一点儿都不用怀疑的……”风水先生的口气十分肯定。

“这是我儿子,倒是在县委办上班,可是,去了八九年了,也没能熬上个一官半职,现在仍然是个普通科员……”三叔说,一边说,一边瞅一瞅风水先生,再瞅一瞅儿子。

“放心吧,马上就要宏运高照了,今年,最晚今年年底,你的儿子就会升官,至少能提副科,再过几年正科,五十岁之前,一定能当县长,甚至能当县委书记……只是……”

三叔三婶都是极迷信的人,听了风水先生的话,不由喜上眉梢,忙问:“只是什么?有什么话,您就直接说,我们一定照您说的办……”

“现在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东风嘛,就是……”风水先生向三叔挤了挤眼,捻了捻手指,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从来都没送过?”

三叔三婶立即心领神会,三婶回答道:“也不是什么都没有送,过年过节的时候,哪能不去看望领导,烟啊酒啊的,也送了不少,只是,的确没有送过红板。”

三叔说:“书记县长经常夸我们家向南,说他要才有才,要德有德,连市长都夸他的稿子写得好呢,都说要提拔他,所以总以为用不着送红板也行,想不到……再说上级现在抓得这么紧,谁还敢送呢,电视上每天都是这个贪官被抓了,那个老虎被打了的……”

风水先生冷笑道:“那是高层在相互掐,害下边什么事!你见县里乡里村里,有几个当官的被抓了?”

“的确没什么被抓的,我们村里的书记,村长,将河滩里的杨树,山里的槐树,全都卖了;前几年,铁矿火的时候,一车车的,不知卖了多少,但老百姓谁都没见过一分钱,也有告的,上边也查过,但最后却都没下文了……”三婶说。

“那还不赶紧送!”

“那……那得需要多少?”三叔三婶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

“不用太多!当然也不能太少,看着拿就行了,古人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什么事都不能按教条来,是不是?”风水先生故作高深地回答。

三叔三婶欢天喜地地将风水先生请进屋,三婶赶紧下厨准备饭菜,随后,三个男人边喝边谈……天擦黑的时候,风水先生才醉熏熏地离开三叔家。

临走的时候,三叔拿出三百元,硬塞到风水先生衣兜里,说:“神仙,我们听您的,事成之后,我们一定会好好支谢您!”

好在三叔除了务农,还经常做些买卖,家里有些积蓄,于是决定孤注一掷,送上一大笔,为儿子买个前程。向南虽说并不怎么相信,但也被风水先生的话撩拨得蠢蠢欲动,再回首自己在县委办十来年的付出,越想越窝囊,于是也下定决心拼一把,否则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效果真的立竿见影,钱送出去没有两个月,距年底还有小半年呢,向南就被提为副科,外放到一个乡里任宣传委员。

“还是毛老头儿他老人家力量大啊!怪不得能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呢!早知如此,何必在县委办窝这十来年呢!”文向南苦笑着喟叹道。

虽然提了副科,好歹也是个官儿了,但文向南在新的岗位上却不太适应。本以为到乡里负责宣传工作,同在县委办差不多,也主要是和文字打交道呢,哪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到任不久,向南就分包了一个村,任第一书记,这一包就是三四年,而且吃住都在那里。日常打交道的人,除了村干部就是农民,什么村两委改选、征地拆迁、村民之间的打架纠纷,男人跑小道子女人养汉……村里所有的事,村干部难以解决的,一律都推给他这个驻村干部,成天鸡飞狗跳的,时间不长他就厌倦了,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

到了第五年,文向南已四十整。当年风水先生说,自己在五十岁前就当县长,现在都四十了,连正科都提不上,哪来县长的前程?向南的父母都是官迷,比儿子还着急,想找原来那位风水先生再给摆拨摆拨,然而先生是外地人,云游四方,现在早已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