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委高书记的办公室出来,县委办当年一块儿共过事的一帮秀才们,包括县委办的两个副主任,立即将向南拦住,一口一个文书记,嚷嚷着让他请客,要为他庆祝高升。
向南拱手向大家作了几个揖,托辞道:“现在八项规定这么严格,前不久又下了禁酒令,巡视组经常下来明查暗访,被弄住了可就不好了,轻则警告,重则免职。大家都是县里特别重视的后备干部,为了喝个酒,影响了前程,可就不值得了。”
“没事儿,文书记,咱们不到大饭店,出了县委大门,沿北街向下走,有个很深的胡同,进了胡同,再拐几个弯,里边开着一个农家院,很是隐蔽,保证巡视组的人找不到……”一个秀才回答道。
“我请客,怎么能让大家去农家院呢,这不是让我找骂吗?”向南回答。
“文书记,你别说,这农家院是前一段时间新开的,档次可不低,菜做得比县里最著名的那几家大饭店都不错。”一位副主任说。
“我现在有点儿事,顾不着,三个月……紧得很,下次有机会了一定请大家……三个月……”向南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一边冲出人群,逃出了县委大楼,然后钻进自己的轿车。
文向南开着车,出了县委大院,并没有到叼窝乡政府与前任党委书记进行交接,而是直接开到了山嘴头的老家。自从提了副科并在县城买房后,向南一年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除非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带着老婆孩子回家看看,但从来不过夜,一般吃顿饭就走了。
因而,三婶三叔对儿子的突然归来颇有些意外,忙迎上前来,问道:“向南,今天怎么回来啦,既不是星期天,又不是节假日……你媳妇没跟着你一块儿回来?小乐乐呢?”
向南没顾得回答父母的话,径直问道:“我奶奶怎么样呢?”
“你奶奶?……她啊,死不了!刚才我还见她在门口的磨盘上坐着打盹儿呢?怎么啦?”三婶狐疑在问道。
“没什么,我去看看她!”向南一边向奶奶家走,一边回答。
“向南,你想吃什么饭?烙饼还是面条?还是包饺子?娘给你做,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了……”三婶忙说。
“哪还顾得上吃饭,只三个月时间……”
“只三个月时间?……说什么呢?”三婶莫名其妙地问道。然而向南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了奶奶家的院子。
半上午的时候,文家一大家子人终于都到得差不多了,在二姑娘的指挥下,大家一齐跪到装着王焕枝老太太尸体的冰尸柜前,开始了哭丧。
王焕枝活了九十九,她的丧事是正经八百的喜丧,山里人称之为老喜丧,因而哭丧与普通的丧事不同,与凶丧更是截然相反。这种哭不是真哭,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表演,是一种象征,说白了,更像是在唱。当然也不是不可以流眼泪,但流了眼泪就是真哭吗?影视剧中演员在表演时,流的泪未必少,那就是真哭了?仍然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表演而已,只不过演得比较逼真罢了。但是,观众有的也会被感动得抹起了眼泪,当然观众也不是不清楚,那是演员在表演,只是人家演得更加逼真而已。
喜丧的哭丧与此大致相似,儿子女儿媳妇们尽管也可以哭得泪水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但一般而言,无论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很清楚,这是表演,而不是真的在哭,一般情况下,也谈不上真的有多么伤心。
老喜丧的哭丧一般都是由某个儿媳带头儿,只见她跪在地上,挺直上身,抬着头,双手捂脸,起始像是拉长了声音念道白,即而便像扯着嗓子唱道:“我——那——叫不应的——娘啊!——”
这时,媳妇眼里面是干的,一点泪水都没有,所以这时的哭声如同磨刀时,不蘸水,将刀按在磨刀石上使劲地干磨,所以旁边的人听起来就会感到一阵阵牙痒,甚至浑身起鸡皮疙瘩。即使是一个陌生人从附近路过,远远听到这种声音,也知道这是与死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媳妇在为婆婆哭丧。随后慢慢地,眼泪终于出来了,媳妇的哭声才终于像哭了,哭词儿也就变成了:“我那——可怜的——娘啊——”
媳妇哭开了头儿,随后必然是做女儿的立即作出呼应,紧接着儿子也嚎开了,然后才是侄女外甥孙子孙女等一起哭,灵堂里便会哭成一片。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真哭的也不是没有,但仅限于儿女,尤其是女儿,这种情况,大家都能理解,不会有人非议。
这时,旁边围观的乡亲们便会说:“唉,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娘没了,当闺女的怎么能不真伤心呢!还是有闺女好啊。”一边看一边叹息,容易动感情的女人甚至也会陪着抹一把泪。
除了儿女,其他人,无论是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都是不太适宜真哭的,尤其不宜长时间的真哭。至于侄子侄女,以及外甥男女等更远一些的亲属,若是真哭,那就是有些自讨没趣了。若有某个远亲真地“哇哇”地大哭了起来,会遭到众亲属的一致白眼,旁边围观的乡亲也会以指责的口吻提醒道:“人家这是老喜丧……”
如果这个不知趣的人仍然继续昏天黑地地哭,东家的某个媳妇,或者是在旁边围观的某个头脑比较清醒的乡亲,便会走上前来,抓住这个正哭得很投入的人的胳膊,劝道:“他嫂子,嫑哭了,起来,到隔壁屋里歇会儿吧,这大热天儿的,哭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人家这是老喜丧……”一边说,一边使劲在这人背上杵一下,提醒她哭得有点儿过了,人家的儿媳妇还不这样哭呢,你瞎哭个什么劲儿啊,这不是给人家闹难看吗?
现在,王焕枝家的情景也正是如此。
随着二姑娘一声:“哭丧开始!”跪在灵堂里的老文家男女老少一大群人,在三婶的一声干嚎:“我那——叫不应的——娘啊——”的引领下,两个姑姑率先呼应。紧接着,三婶又一声:“我那——可怜的——娘啊——啊哈哈哈哈……”一大家子人就都嚎哭了起来。
在院子里攒忙的众乡亲,听到屋里突然响起的嚎哭声,只是稍稍愣了愣神,便继续说笑着该干嘛还干嘛。
突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等众人的哭声渐渐低下来后,向南却忽然号啕大哭了起来,完全没有遵从喜丧哭丧的章法。每一个人都能听得出来,他这是真正的哭,哭得伤心欲绝、痛断肝肠、撕心裂肺。他的哭声立即吸引了所有亲属的注意,大家不由止住了哭,一齐将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院子里的乡亲也不由探头向屋里望去,目光充满了惊奇。
跪在前面的二婶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向南一眼,又看了看大家,目光中充满了嫌恶、惊诧和狐疑。
二叔也回过头,似乎很想开口问一问向南这是怎么了,踌躇再三却欲言又止。
围观的乡亲中有人窃窃私语道:“看这孙子哭得伤心的,真是没见过,看来与奶奶的感情深啊……这两三个月,向南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奶奶,一进屋就待半天,这样的孙子,可是天下少有啊……”
三婶三叔看了大家一眼,又看了看儿子,似乎想劝儿子不要再这样哭了,然而试了试,叹了口气,还是止住了。
文质彬与向南岁数相差不多,又都是文化人,有共同语言,平时来往比较多,正好此时他跪在向南旁边,便想劝他一下,然而,向南此时泪如雨下,真可谓一把鼻涕一把泪,使文质彬颇感到有些为难。逐渐的,从向南的哭声里,文质彬不仅听出了极度的伤心,也听出了满腹的委屈,似乎郁积在胸中的愤懑不平之气,通过这次痛哭,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泄了出来,渐渐的,他的伤心之泪得到渲泄。最后,文质彬从向南的哭声里听出了一种截然相反的东西,是什么?是痛快?是轻松?是释然?是酣畅淋漓?甚至是一种大哭后的愉悦?文质彬不好用语言表达出来……
近三个月前,当文质彬听说向南突然由另一个乡的宣传委员升任叼窝乡党委书记时,也觉得难以置信。向南没有当过乡人大主席,也没当过乡长,连在这些位子上代理几天,过渡一下也没有,就直接提成了书记,这样的情况可不多见。向南又向上送钱打点了?打通了某个要害人物的关节?或者是县领导里某个大人物特别欣赏他的才华?文质彬反复思量,觉得都不对,即使上边有大领导欣赏他,想加速提拔,但起码的几个程序也得象征性地走一下啊……
直到文质彬又一次接到学校办公室的通知,回到老家山嘴头,做父母的移民搬迁动员工作时,看到刚提了叼窝乡乡党委书记不久的向南老是往奶奶家跑,才逐渐琢磨出了他突然被提拔的真正原因。
叼窝乡美丽乡村示范区在当前的苍山县,是个非常浩大的工程,也是县委书记高原同志主抓的一号项目。第一步自然是与各农户签订拆迁合同,原则上是农民自愿,双方公平协商。政府将农民的房屋拆掉,然后按照每户二十五平米的标准,让农民住进建在叼窝镇的单元楼里。这是一个基本原则,另外,农民的土地,也要给予一定的补偿。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是农民几千年来梦寐以求的好事啊,现在政府就要帮着农民实现这个愿望了,按说农民应该欢呼雀跃地一致响应才对。然而人与人的想法不同,偏偏有人不愿意搬迁,也有人不愿意享受楼上楼下的生活。在山嘴头,王焕枝,以及他的大儿子文玉山,还有文质彬的一个本家爷爷老三顺,就是叼窝乡这场移民搬迁运动中的几个铁杆钉子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