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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叼窝乡的美丽乡村建设就大张旗鼓地开始了,先是叼窝镇的民房全部被拆,挖掘机开了进来,挖地基,然后塔吊树了起来,开始建设单元楼。不到一年时间,三十栋大楼就拔地而起了……

在这三年里,文质彬曾数次接到学校办公室的通知,让他回到老家,劝说父母在搬迁合同上签字。然而,每次都是失败而归,无论怎么说,即使磨破了嘴皮子,父亲都不同意在搬迁合同上签字,同奶奶的脑筋一样死,怎么说都不管用。因为回家做工作,学校的工作便耽误了不少,教学成绩一路下滑,班主任当不成了,也无法再教毕业班。为此,文质彬已经失去了两次评优的机会了。评不上优,没有奖励,评定职称自然也会大受影响,文质彬都四十出头了,连中级职称都没能评上,人家有的已经副高了,他心中很是着急。

母亲担心儿子在学校的日子不好混,便与父亲骂,让他妥协,赶紧签字。政府的力度也越来越大,这次回乡,当文质彬说,如果父母还是不在搬迁合同上签字的话,当自己与学校签订的聘任合同期满后,学校可能不再与自己续聘,那自己的工作可就丢了。自己四十出头儿了,下来到哪儿再找工作?哪儿还可能要自己?没有工作,如何还房贷?刚买不久的房子还不被银行给收回去?谈好的对象一定也就吹了,这辈子还想结婚?

看到文质彬把话都说到这分儿上了,父亲眼里含着泪,一遍一遍地看着住了多少年的老房,终于点了头,在搬迁合同上签了字。

嫂子看到公公流泪了,大声训斥道:“这么几间破房房儿,橼子都快烂光了,檀条也烂掉好几根了,还经常漏雨,眼看就塌了,现在国家让搬呢,高兴还来不及呢,居然舍不得,还哭,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唉!在这里住一辈子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我有腰痛病,冬天将炕烧得热热的,晚上躺在上面,舒服着呢,这样过一冬,到了春天,我的腰就会好很多,还可以继续下地干活,住楼行吗?”父亲说。

“喜欢自个儿的狗窝!把你们两个砸死在里面就不喜欢了。管你们呢,你爱搬不搬,你就是不搬,你也没腰劲儿盖新房了。再说政府也不让盖啊,拆房可以,听说谁家在盖房,执法局的人一会儿就找上门来了,挖掘机也同时开来,三下五除二,就给你把盖了半拉的房拆了……”嫂子没完没了地嚷着。

“我也没打算盖新房,我就是喜欢住在我这旧屋里,就是砸死在里面也心甘情愿。”父亲说。

不管父亲怎么说,如何不情愿,但出于为儿子考虑,好歹算是在搬迁合同上签了字,从此,文质彬就可以回到县城安安生生地上班,不用再担心丢饭碗了。关键时刻,爹娘为了孩子,还是肯放弃自己的愿望的,还是愿意做出牺牲的,要不怎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文质彬打心里特别感激爹娘。

大体上都是通过类似方式,苍山县政府基本上将整个叼窝乡范围内子女有公职的钉子户都击破了。然而,那些一大家子都是农民的却无法通过这种方式解决,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是农民我怕谁?你政府再可恶,还能将我开除出地球不成?尤其是在山嘴头,因为有王焕枝这棵大树撑着,大家的胆子都比较大,尽管其他村的合同都签了,有很多村的屋子早就拆了,村民已经搬到了叼窝镇的楼上了,但山嘴头仍然有几家尚未签订搬迁合同。

就在这时,新被任命为叼窝乡党委书记的文向南回到了村,两三个月的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来奶奶家。回家做父亲思想工作的文质彬,这一段时间恰好能够经常与他相见。

文质彬完成学校交给的任务,准备返回县城上班了,临走的时候,他又一次来到奶奶家,想同她道声别。这一次,又毫不意外地遇到了向南,便问道:“向南,这次政府的力度似乎出乎意料地大,我们学校的办公室主任很明确地告诉我,学校已经接到上级通知,如果我还是不能做下父亲的工作,以后就不准备再同我续签聘用合同。城厢中学也有我几个同学,老家也是叼窝乡的,有的也被打发回家给父母做工作,说做不下来,也就别回学校上班了。你说政府为了建这个美丽乡村示范区,什么招儿都使出来了,这么搞株连,是违法的吧……”

向南没说这样做违不违法,只是问道:“我大伯还是不同意签字吗?”

“本来也不同意,他和咱奶奶的脑筋一样死,简直比花岗岩还要坚硬,不过,听说如果不同意搬迁,我就得丢工作,婚也结不成了,他只好同意了,最后哭了一鼻子,唉,就那破房子,居然还如此留恋,真是不可思议。”文质彬说。

“同意了就好,移民搬迁,建设美丽乡村,是全国的大形势,谁也挡不住。现在咱们村只剩下老三顺和咱奶奶两户了。其实重点是咱奶奶,老三顺靠着咱奶奶给他仗胆呢,尽管他也极不愿意搬,但光凭他哪里扛得住?如果只剩下他一个了,我早就让小全带几个人将他从屋里提溜出来,把他扔到河漕里去了。”向南笑着说。

“咱奶奶你可不敢把她扔河漕里。”文质彬笑道。

“现在就愁她呢,所以我不待搭理老三顺,主要精力放在咱奶奶身上,只要咱奶奶一签字,老三顺这棵随风草也就立即倒了。咱奶奶要是不签,别人都签了也没用,有她一个人就顶死了,唉,快把我愁死了。”向南说。

“这两年,政府在搬迁方面下的力度太大了,听说去年,北叼窝村有一个老头,因为不愿搬,在屋梁上绑个绳,上吊自杀了。”

“寻死的,上吊的;不活的,喝药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跟多年前闹计划生育时抓超生差不多。想以死要挟,不怕!上吊给绳,喝药递瓶!没这力度,是无法开拓出一片新天地的。中国的老百姓,就是不吃好粮食,政府要是软了,去求他,他越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嘴上说不搬,其实是想乘机讹政府一笔,于是便狮子开大口,几十万上百万地要,这样的人更是可恶!如果都这样,那怎么成,政府又没摇钱树,肯定不会答应,这样耗下去,美丽乡村示范区驴年马月都建不起来。”向南冷酷无情地说。

文质彬听了向南的话,不由不寒而栗。在文质彬的心目中,向南一直是一个文弱书生,连杀只鸡都不敢,这一当上书记,心肠怎么就变得这么硬了。父亲如果不是已经签字,不知他会使出什么招数来呢!奶奶如果不是因为背后有干女儿这个天大的靠山,没准儿他真会把她从屋里“提溜”出来,然后命令挖掘机,将她的房子拆子呢。文质彬呆了。

为了转移尴尬的情境,文质彬说:“我听说在政府的强力推动下,整个叼窝乡基本都已经签字,很多村的村民已经上楼,就咱们山嘴头,因为有奶奶这个最牛钉子户,才这样拖下来了。既然如此,你向政府建议一下,把咱们村留下来,不行么?也算留下一个太行山旧民居的样本,作为历史古迹,好让子孙后代知道他们的祖先住的屋子是什么样子的,甚至以后也可以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卖门票搞创收,这不也是你的一个政绩吗?你可该向县委县政府建议一下,最好打个正式报告,没准儿能得到他们的赞同呢。”文质彬是学历史的,不由为自己能想出这么个点子而有些自鸣得意,他觉得,向南听了也一听会非常钦佩自己的。

想不到向南冷笑一声,回答道:“屁!不可能,现在政府的政策就是拆拆拆!什么太行山旧民居样本,什么历史古迹,政府现在不想这么多,缩头缩尾,瞻前顾后,什么事都弄不成!整个叼窝乡必须全部拆掉,一点儿都不能留,尤其是咱们山嘴头,你不想啊,咱村为什么叫山嘴头呢,不就是因为处于马头山里的关键位置上吗?省里来的专家早就来看过好多次了,咱村不拆,整个叼窝乡的美丽乡村建设和土地整治就会被分割成互不联属的两部分,就成不了一个有机整体。另外,县委高书记的意思是,将山里的枣树都挖了,村前的铁罐顶和村后的马头山顶峰建成两个巨大的平台,名为观景台,平台上建亭子,修两条盘山公路通上去,上级领导来了,就开车上去,好让领导视察。马头山主峰和铁罐顶是整个叼窝乡最高的两个山头,都在咱们村。如果是别的村,还可以考虑你的建议,房子不拆,山不用挖,可山嘴头是绝对不行的!”

“哦,县里的力度这么大啊!”文质彬惊叹道。

向南又冷笑一声,说:“不但改造力度大,而且还要把村名也改了呢。县里认为‘叼窝’这两个字太土,要不得,严重落后于形势,现在是城镇化嘛,也需要用一个充满时代气息的地名。上级已经作出了决定,将‘叼窝’改成‘楼房’,叼窝乡以后就叫楼房乡了,叼窝镇就叫楼房镇,咱们南叼窝行政村以后也就叫南楼房村,其他的几个行政村也分别叫北楼房、西楼房、东楼房……”

“为什么要改成这么个名字呢?有什么道理吗?”文质彬问。

“当然有道理了,你不见在叼窝镇南边,沿着胭脂河的河滩,三十栋楼房已经拔地而起了吗?”文向南回答。

“哦,建了几栋楼,就把咱叼窝改成楼房了,那北京上海楼房更多了,也都改成楼房市好了。还有美国纽约,日本东京,更是到处是楼房,更应该改成楼房市了。现在流行乱改地名,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例如,徽州改成了黄山市,崇安改成了武夷山市,说是为了发展旅游业。我觉得都是胡闹,割裂了地名与当地的历史文化联系。现在很多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又提议说应该改回去,这改来改去的,老百姓被折腾得晕头转向的,不是劳民伤财吗?……”文质彬调侃道。

文向南脸微微红了,赶紧把话题又岔回到村里移民搬迁的事上,说:“ 唉,咱奶奶也是,住在哪个村不好呢,偏偏住在了山嘴头,而山嘴头是非挖不可的,真快把我坑死了。都两个多月过去了,老太太还是一直不同意,你说我……我,我……”说着说着,向南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像村里一个丁点儿出息也没有的庄活主一样,捂着脸,啜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