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文质彬觉得非常难堪,想劝他,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想走,可又觉得就这样离开也不合适。便看了看一直在庭院的庄稼地里操磨着干活的奶奶,说:“向南,奶奶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下地干活,也真了不起!”
此时,奶奶拿着一把薅锄,正在给院里的谷子薅草。这个薅锄也真有些年头儿了,是三十年前,爷爷在世的时候买的。那时候,爷爷的身体还好,去外县的岔头镇赶集,偶然见到一把又大又锋利的薅锄,一问,才知道,是当地一个最有名气的铁匠打造出来的。爷爷是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好家什,硬是咬了咬呀,花了十元钱买了回来。那时,卖十斤枣杠子酒,才能换十元钱,当时二姑在镇上的初中上学,住校,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才十元。那时候,那把薅锄很大,很锋利,安上一个桑木把儿,又结实又轻便,使唤起来非常得心应手,全村人都夸赞爷爷的好眼光。
爷爷去世后,奶奶再没买过新的,一直用着爷爷留下的这把薅锄。山里的农活,为什么多得永远干不清,就因为草是永远锄不完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实际情况比诗人写得还要严重,下一场雨就出一发草啊,锄草就得用薅锄啊,于是,三十年来,这把薅锄,就在奶奶的手里逐渐地磨损。
当年,奶奶远不像这样老,每年春天,她在马头山里,在铁罐顶下面,在爷爷留下的责任田里种红薯、谷子、黍棒儿……等庄稼出来了,便拿上这把薅锄上山为庄稼锄草。八十八岁以后,再也无法上山,山上的地只好分给儿子们种了,便在自家的院子种些菜。除了种菜以外,又开辟一小块儿荒地,搭了几条山药埂,种上百十来棵红薯,再种几垄谷子,到了冬天,好熬红薯小米粥喝。
奶奶越来越老了,她的身体逐渐佝偻,她手里的那把薅锄也日渐磨损。如今,奶奶的身体几乎缩成了一个皮球,只见她跪伏在地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在地里操磨。而她手里的那把薅锄也慢慢磨损得只剩小孩巴掌大小,简直像个玩具。这样一来,人和锄倒也极为搭调,看了不禁令人觉得可悲可怜可叹甚至……甚至可笑。不过,令人惊叹的是,奶奶尽管这么老了,整整九十九了,却还如此硬朗,不但没有像很多老人那样,每天只能靠着墙晒太阳,甚至终年卧床不起,而是每天都要到地里干活,尽管上不了马头山和铁罐顶了,在自家院子里也要干。当然她的这种劳作,已经逐渐地成了一个耄耋老人的习惯性活动,显得固执、倔强,甚至带些孩子气儿的胡闹。奶奶实在太老了,她的这种劳动,已经实在产生不了多少实际成果了。而那把薅锄呢,木柄也不知换过多少回了,最初是桑木的,用了几年,烂了,换成榆木的,榆木的烂了换成槐木的,槐木的烂了换成枣木的……老头子尽管死了二十多年了,估计骨头都快烂了,但他那位最没出息一直在家务农的大儿子是非常听话的,只要看到老母亲的薅锄的木柄坏了,不用老太太说话,就会自动为老母亲换上新的……好在,薅锄那个套着木把的铁箍没有开裂,鹰嘴形的锄柄也没有断,所以也还能勉强继续用,真不愧是最著名的老铁匠的杰作。
看着看着,文质彬的眼圈儿不由红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骤然如幻灯片一样从他眼前闪过,原来想劝慰一下向南的,也把这个想法忘了个一干二净。
就在这时,一辆红色的迷你型轿车缓缓地停在了三婶家的院子里,一个女人,带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下了车。文质彬一看,原来是向南媳妇刘爱英。她大概看到向南在奶奶家的院子里,便没有回婆婆家,而是牵着孩子的手,直接过来了。
文质彬连忙招呼道:“哦,原来是咱们县电视台的大记者啊,今天哪股风儿将你吹回来了?乐乐也回来了,长得挺快,几岁了,快该上小学了吧?”
“哟,是二哥啊,你怎么也回来了?”说着,看了蹲在院子里的丈夫一眼,问:“向南,怎么,咱奶奶的工作还没做通吗?”
向南这才抬起头,看了妻子和儿子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爸爸,这段时间你怎么也不回家看我了?咱们对门儿的王叔叔说,你升了官,要当陈士美了,不要我和我妈了……我和妈妈想你了,便回来看你来了……”孩子童音稚嫩,说话很干脆。
爱英的脸微微红了,训斥儿子道:“乐乐,不要瞎说了,这段时间你爸工作忙,顾不上回家看你……”
“乐乐,等爸爸忙过这一阵儿,天天陪着你,好吗?快了,再过不了一个月了……他妈的这个乡党委书记,我是当够了……”向南愤懑地咕哝道。
听爱人这样说,爱英突然勃然大怒道:“奶奶还是不同意搬?还是不肯签字?我怎么教你的,你不是向她说吗?”一边喊,一边向仍然在谷子地里锄草的奶奶瞪了一眼。
“该说的我都说了,但不管说什么,老太太都死活不同意搬迁。”向南无奈地回答。
“我去同她说,哪有这种当奶奶的,为难自个儿孙子,算什么事?!”一边说一边向谷子地里走去。
文质彬与文向南也赶忙跟在后面,向院子的谷子地里走去。
爱英来到奶奶面前,没有像以往那样客气,而是开门见山地质问道:“奶奶,你还是不同意搬迁?怎么回事呢?以往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不害我什么事,现在可不同了,向南提了咱们乡的党委书记,县里给了他三个月时间,让他在这段时间内,务必令全乡各家各户都在搬迁合同上签字,三个月后,挖掘机和铲车就进村了,将这些老房子全拆了,所有人都住到叼窝镇的楼上去……”
“三年了,这些话我都听了快一百遍了,耳朵早磨出茧子来了,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搬,我死也要死在这里。”老太太回答。
听了奶奶的话,爱英气得脸都白了,大声向奶奶喊道:“奶奶,你就是存心与你孙子过不去是不是?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再有二十来天,如果您还是不同意搬,县委就把向南的乡党委书记给免了。他毕业后熬了二十来年,终于熬到了这个位置,容易吗?您不是怎么想着法让他把这官当好,继续高升,却给他出难题,哪有你这样当奶奶的?把话跟你说清吧,你无情,也别怪我无义,你如果不同意搬,以后我就不认你这个奶奶,你就是死了,我和向南也不回来……”
“不回来就别回来,滚,都给我滚!向南,质彬,你们都给我滚,我老了,想在自己的老屋里安安生生地度过最后这几天,你们却每天来逼我,让我不得安生……”老太太握着薅锄,用锄柄“咚咚”地戳着地面说。
爱英一看唬不住老太太,知道来硬的不行,口气立即缓和下来,装作非常关心的样子,说:“奶奶,我们这不是为你着想吗?住在这屋里,哪如住楼好啊?村里人不是常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嘛。另外,楼房里还有热水器,想洗澡了随时都有热水,有冲水马桶,上厕所不用出门,那才叫现代生活呢。这样吧,让向南开车拉上你,我也跟着,把你送到叼窝镇美丽乡村示范区的楼上,住一段时间试试,我保管你住上三天,让你回来你也就不想回来了。”
“不去,我不是没在楼里住过,有一年冬天,你二大伯非让我到他县城的楼里住一段时间不解,就像你这样,说千好万好的,于是我信了,便去了,结果呢,差点儿把我憋死在楼里。”老太太说。
“那是因为你老去街里拾破烂,我二大伯嫌你给他丢人,才把你关在楼里不让你出门。他一个当局长的,八九十岁的老娘却拾破烂换钱,人家不笑话他吗?”向南突然插了一句。
提起这件往事,几个晚辈不由都笑了起来,空气顿时显得和缓了不少。
“我家里能烧炕,冬天躺在炕上热乎乎的,住楼又不让烧。”老太太说。
“奶奶,你有所不知,现在的楼同往年不一样了,都是地暖,跟烧炕一模一样,冬天,你在地板上铺个褥子,就可以直接睡,只怕热得你受不了吧。”爱英说。
“我在院子里种着菜,养着两只母鸡,就自个儿有菜有鸡蛋吃了,多新鲜,住楼让种菜让养鸡吗?”
爱英思索片刻,回答道:“让种菜啊,等你住到了楼上,我和向南给你找两个泡沫箱子,装些土,放到阳台上,你就那么种吧,怎么不行?菜长得还很好呢,冬天都能种。”
“我还要吃鲜鸡蛋……楼上能养鸡吗?”
“干嘛非要吃自己养的鸡下的蛋?现代化的养鸡场,有吃不清的鸡蛋,价格还很便宜……”
“那样的鸡蛋不好吃,我只吃自己养的鸡下的蛋。”老太太异常固执。
向南苦笑着阻止爱人道:“算了吧,这些话,村里乡里以及县里,不知有多少干部向奶奶说过多少遍了,嘴皮子都快磨烂了,没用!”
然而爱英仍不甘心这样无功而返,于是,她改用动之以情的策略,说:“奶奶,如果你不在搬迁协议上签字,上级就会处分向南,谁让他是乡里的一把手呢!他要是把工作丢了,乐乐怎么办?谁来养他?”
“丢了工作也不怕,天塌不下来,可以回来种地啊。当年向南他爷爷在公社当干部,六二年下放,回来当了农民,怎么了?没有活下来吗?日子过得赖吗?只要好好干,到哪儿都有饭吃。”奶奶回答。
爱英一看无效,立即晓之以理,说:“奶奶,现在政府将老百姓的房子拆了,是为了建设美丽乡村,是为了让咱农民奔小康。等全乡的农民都集中住到叼窝镇的楼上后,政府就把整个山挖了,然后弄成整整齐齐的一片一片的现代化的梯田,栽上苹果、葡萄、梨,把整个叼窝乡,建设成一个全国著名的大果园。岁数大的农民,什么都不用干,只将土地入股,年底分红,日子就能过得挺好。年轻的到果园里打工,还能挣工资,日子就过得更好了。奶奶,您是老党员了,应该响应党的号召,做历史进步的推动者,不能充当历史车轮的绊脚石啊……”
爱英的话还没说完,王焕枝老太太就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屁!建设美丽乡村,把村里哪儿都归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不就美丽了?难道非得把老百姓的房拆了才美丽?难道就得把老百姓赶到楼上?住到了楼上,那还叫乡村吗?至于把咱们这儿的山都挖了,建果园,那更是胡闹,比大跃进还胡闹……咱的山上除了枣树,别的什么树都不长。果树能栽活?我活了九十几了,从来没听说咱的山上能栽葡萄……”
“奶奶,您别管果树能不能栽活,全死了也没事,那是国家投的资,不管咱老百姓的事。只要搬到了楼上,国家每户都会给提供生活补贴,一个月好几百呢,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即使果园一分钱都不挣,即使什么都不干,家家户户也有吃有喝,日子也是过得红红火火……”向南接替已经理屈词穷的妻子,接着劝道。
想不到老太太又猛地啐了口唾沫,骂道:“大跃进时候,成立了大食堂,开始也是说,进入共产主义了,吃饭不要钱,结果呢,过了没几个月,就饿得学猴叫唤了,幸亏咱山里有枣树,尽管挨饿挨得也不轻,但终究没饿死人。现在你们要让老百姓全住楼上,果树栽不活,枣树也挖了,你让老百姓喝西北风啊!小心些吧,如果枣树真要被挖了,再闹起了饥荒,咱山里不知得饿死多少人呢?政府一个月给几百元生活补贴?政府有摇钱树?……当了一辈子农民,我只知道不种地就没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