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了,看来王焕枝老太太要回家做饭,便磨蹭要离开庄稼地。几个晚辈连忙扶住她,一起回到了屋里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一边咳嗽,一边沿着通向王焕枝家的小路走了过来,除了咳嗽,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文质彬探出头一看,原来是老三顺,连忙把他扶进屋,然后拽起一个杌凳,拿到他面前,说:“三爷爷,您什么时候来了,赶紧坐下吧。”
“我每天都来,听向南说要把咱村里的山挖了,把枣树也毁了,我能不着急?老嫂子,你可千万不能让他们把山挖了啊!咱们村,背靠马头山,面朝铁罐顶,前有照后有靠的,多好的风水啊,一挖可就全破坏了。当年鬼子扫荡,八路军的司令部躲进了铁罐寨,每次也都是安安全全的,这都是因为咱村里有两座山啊。只要山还在,洋鬼子再来了,咱还躲到马头山里的石头底下,还躲到铁罐寨的荆子丛里……所以,老嫂子,你可千万不能让他们给挖了啊,要是挖了,再过洋鬼子,咱们往哪儿躲啊,还不被逮住全给杀了?老嫂子,每年清明节,你那干闺女都回来看你,都是看着马头山和铁贯寨,才找进村的,如果被挖了,她就找不回来了,你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另外,我还听说了,他们不但要把咱的房子都拆了,将山挖了,而且还要将村名都改了,听说,要将叼窝村改成楼房村,咱们南叼窝大队也就跟着改成南楼房大队了,原因就是他们在叼窝村外胭脂河边的河滩里新盖了三十栋楼房……”老三顺虚虚实实地鼓动着。
“屁!把村名改成楼房,难听死了,谁不知道咱们叼窝人的祖先是被一头母狼叼到自己狼窝里养大的,所以才叫叼窝村,改成楼房村,谁习惯啊,这不是胡闹吗?”王焕枝笑骂道。
“改不改名倒也没什么要紧,关键是不能拆房,不能挖山。”老三顺又嘱咐道。
“三兄弟,你放心,只要老嫂子还有一口气儿,绝不会让他们把山挖了,我的房子他们更别想拆!看他们谁吃了豹子胆儿。”老太太看了看放在床头的电话机,气势很足地说。
老三顺咧开嘴笑了笑,说:“老嫂子,我知道,只要有你在,我的心就是踏实的。”
向南爱英两口子狠狠地瞪了老三顺一眼,说道:“走!”便拉起乐乐,转身离开了奶奶家。文质彬也跟着他们出了屋。
出门没几步,爱英回过头,指着屋内,压低声音,鄙夷地骂道:“老三顺这么个糟老头子,还怕被洋鬼子抓住杀了!都成棺材瓤子了,人家抓你干什么,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呢!再说现在打仗,还跟以往一样啊?还担心过洋鬼子!还以为是几十年前呢?人家洋鬼子来你这鸟不拉屎的山旮旯?真要想打你了,一个导弹飞过来你还想跑?跑到马头山的石头下藏起来?跑到铁贯寨的荆子丛里躲起来?跑到哪儿一个导弹也能把你打成尘土……关键你值当人家用导弹打你吗?你以为自己是本拉登啊,真是笑话……”
爱英的这一番话,倒是把大家逗乐了,三个大人,连同六七岁的乐乐,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完后,向南又拉下脸来,咬牙切齿地骂道:“每次我来给咱奶奶做工作时,老三顺这个老不死的都会来磨唧,与咱奶奶一唱一和的,好多鬼点子都是他出的,不一会儿就把咱奶奶的劲儿给轰起来了。如果不因为他是本家的一个爷爷,又八十大几了,担心他沾住我了,我早一脚把他踹出十里开外了!……”
爱英将食指竖起放到嘴唇上,轻声道:“嘘……小声点,你们先走吧,我听听他们又在说些什么!”女人果然心细。
“坐下来,咱们慢慢说会儿话,走,到外边说去。”一边说,老太太拄着拐棍,在老三顺的搀扶下向外走去。
爱英拉着小乐乐,急忙躲到王焕枝家山墙后面。
出了门,老太太坐到了门前的那个磨盘上,老三顺拽过一个板床,坐在了老太太对面。
“老嫂子身体还硬朗,这就好,只要你不倒,铁罐顶就挖不了。我孙子国平这两年在垚鑫公司开挖掘机,我听他说,连外地来的开挖掘机的司机都知道你,说只要你活着,他们的挖掘机就不敢靠近铁罐顶一步……”老三顺一边思索一边说。
“他们都怎么说?详细地告诉一下。”老太太果然很感兴趣,把身体凑过来,问道。
“外地来的挖掘机司机都知道,你不但有个干女儿,还有一个干外孙,现在是一个大军区的司令员……”老三顺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继续说道:“国平的同事们说,‘如果挖铁贯顶,王焕枝老太太眼可不花,她一看到,就会立即给她的干女儿打电话,她的干女儿立即就会给自己的儿子打电话。那么,王焕枝老太太的干外孙不用多派人,即使派一个连来,端着机关枪,还不把咱们都给突突了,所以,咱们别挖,不能挖,什么时候王焕枝老太太不死,这铁罐寨就挖不得。前几年,就因为在铁罐顶上刚刚挖了几块石头,老太太打电话告诉了她的干女儿,结果呢,从县委书记、乡党委书记,一直到南叼窝的大队书记,一下子撸到了底。现在,上级让咱们把挖掘机开到山下,但没敢下命令让咱们上山,他们也怕丢自己的官帽子啊。即使当官的下了令,咱们也不能上山,只要老太太还喘着一口气儿,咱们就不能轻举妄动,要不,把小命搭进去了,即使政府能赔些钱,自己又花不上了,有什么用?等吧,咱们就这样等着,看王焕枝老太太还能活多长时间,我看当官的也是这个意思……无论县里还是乡里,那些当官的,没有不怕王焕枝老太太的……’”老三顺天花乱坠般地极力吹捧着。
稍过片刻,老三顺又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这时候,又一个司机接口问道,如果老太太三年不死呢?咱们就在这儿空耗着?当官的不怕,人家由国家发着工资呢,咱们行吗?一分钱不挣,老婆孩子靠谁养呢?天可怜见,老太太还是赶紧死了吧,死了咱们好开工挣钱啊!……”
“呸!他们这样咒我,盼我死,我偏不死,气死他个王八日里们!”王焕枝立即骂道。
“老嫂子,您可一定保重身体啊,我之所以也没在搬迁合同上签字,都是因为靠着您呢,如果没了您,人家让我尿几股儿我就得尿几股儿,我哪敢不签?您身体虽然硬朗,但毕竟九十几了,我……老嫂子,我担心你啊……”老三顺说。
王焕枝看了老三顺一眼,转过身,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西边天空与大山相接地方。此时,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时候,鲜艳的霞光映红了西边的天空,反射到王焕枝家屋子的墙上,现出一片绚烂的光芒。
老太太双手拄着拐棍,抬着头,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西方,活像一个雕塑,她就这样坐在夕阳反射的霞光里,久久不动。她的皱纹,因为晚霞的照耀,显得极为醒目,一道道如同马头山里的沟壑,苍老的眸子显得异常深邃,好像隐藏着无数秘密。
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夕阳完全沉入西面的山峦,老太太才将目光收了回来,沉吟一番,压低声音,偷偷地说:“三兄弟,老嫂子的身体没事儿,有铁罐顶那棵老酸枣树保护着我呢,走,跟我进屋来,我让你看看……”然后拄着拐杖,向屋里走去。
老三顺连忙搀住老太太的一条胳膊,两人一起进了屋。
王焕枝把门帘放下来,关上门,神情诡秘地说:“看,三兄弟,我让你看一个宝贝,是铁罐顶的那棵老酸枣树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这东西保护着我呢,让我长命百岁,不,让我活到一百一,一百二,不行,一百五……让我把那些想把咱的铁罐寨和山里的枣树挖了的坏东西们都伴死……”
“老酸枣树送给你什么宝贝了?能保你活到一百五,他怎么就不送我,也保护着我呢?”老三顺非常不解地问。
老太太白了老三顺一眼,说:“它不偏不向,谁都给,就看你是不是把它当回事了。你也活了快九十了吧,咱们村数我大,然后就是你了,你除了有些咳嗽有些喘,我看也没大事,看来也是受了它的益了……”王焕枝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指着门后的一个小瓮,说:“你把瓮打开,我让你看一看。”说着让到了一边。
老三顺拿起瓮上的青石板,放到旁边的一个案板上,然后再把瓮上的那个用高粱杆编的排排拿起来。霎时间,一股酸味从瓮里扑鼻而出,随之飞出几只叫不上名的比蚊子还小的飞虫。
“我当是老酸枣树给了你什么宝呢,不就是酸枣醋吗,这东西在往年,谁家没有呢,只不过如今从商店里打醋,既方便也不贵,很多人家都不泡了……这东西就能保佑你活到一百五?”老三顺脸上现出嘲讽的神情。
看老三顺调侃的样子,老太太有些恼,便说:“不信就算了,赶紧给我盖上,反正,我只要身体稍不舒服,就从瓮里舀半碗酸枣醋喝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喘得这么厉害,如果也见天吃这种醋,保管也就好了。不过,我已经只剩少半瓮了,我可不能让你喝。好在,新的酸枣已经长得不小了,不等我这瓮里的醋吃完,新酸枣泡的醋也就有了,保证能接上茬儿。只要我顿顿能吃上这酸枣醋,他妈的王八羔子们盼着我死?等着吧,我就算活不到一百五,也能活到一百二三,非把他们的头发等得全白了不可……”
“可是,我听说,上级给了向南一个任务,就是把咱的铁罐顶挖了,把咱村里的房子都拆了,让咱们都住到叼窝镇的楼上去。如果任务完成,就升他为副县长,如果完不成,官就当不成了,还到乡下教小学,弄不好的话,学都教不成,直接发配回来当农民……”老三顺一边说,一边留心观察老太太脸上神情的变化。
“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村里都传遍了,谁都这么说,难道就你没听说?”
“我怎么没听说!向南的爹娘每天也是这样同我吵闹,他们说相面的给向南算过卦,说他有当县太爷的命,现在机缘来了,到最关键时候了,能不能当得上,就看我这当奶奶的了,如果我痛痛快快地把字签了,让政府把山挖了,把房拆了,向南就给县里立下了大功,提县长一点问题都没有,至少能提为副县长,县委书记早就拍着胸脯答应了……”王焕枝说。
“那您是怎么答应他们的?”
“我说,教书就是个好职业,如果连书都不让教了,那就回来种地吧,陪着我一块种。老人老了,一发一发地都死了,年轻人出去了,不再回来,咱这山里的地眼看都荒了,回来种地不是挺好吗。种地怎么了,世界上数种地伟大,人一顿不吃就心发慌,三顿不吃就爬不起来了,几天不吃就得饿死,你说,还有比种地更重要的工作吗?”
“你就是这样同向南的爹娘说的?”
“嗯。”
“那……那向南娘还不……”
“还不什么?对,向南娘早说了,既然我这样无情无义,不把自个儿的孙子当孙子,他们两口子也就不把我当娘了,到时候让我烂在屋里,不打发我,也不给我披麻戴孝。”
“这就算断绝母子关系了?”
“就是断绝了母子关系,也不能让他们把山挖了,让他们做那种断子绝孙的事,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唉!”老三顺不由长叹一声,一时之间,两个老人不再说话,屋里进入了长时间的静默之中。
突然,屋外出现了一个动静,老太太警惕地问:“谁在屋外呢?”
老三顺欠起身,探头向外望了望,说:“一只猫跑走了,估计它刚才在门口卧着,是突然离开发出的声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