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走到奶奶家的院子里,就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到屋里传来三婶的怒喊声,偶尔姑姑姑父们劝一句。
“怎么听不到父亲的声音呢?不像是同父亲争吵啊……”文质彬一边狐疑地想着,一边跟在向北后面向奶奶家屋里走去。周小青挽着未婚夫的胳膊,迈着小碎步跟随着。
一进奶奶家屋,文质彬一眼就看到,父亲偎依在床边圪蹴着,双手抱着低垂的头,哭丧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而三婶双脚一前一后地分开站在他面前,左手叉腰,右胳膊伸出来,用食指一下接一下地戳父亲的脑门,每戳一下,父亲的头便“咚”地一声撞到床边的墙上,紧接着,三婶便质问一句:“咱娘咱爹当年没给你盖房吗?”
父亲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说啊!”三婶便再戳父亲的脑门儿一下。
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回答道:“盖了。”
“既然盖了,现在弟兄仨一块儿要给咱娘买个柏木棺材,你为什么不同意?”
没等父亲回答,三婶又戳父亲一下,又问道:“给你娶媳妇了吗?”
父亲无言以对,又企图以沉默搪塞。然而三婶随即又冲他的脑门儿狠狠戳了一下,这次由于用力更大,只听“咚”地的一声,父亲的头撞到墙上发出的声音更大了。
这时,老父亲眼里溢满了泪水,并隐隐啜泣起来,便带着哭音回答道:“娶了。”
三婶问:“既然房盖了,媳妇也娶了,那现在三家要为他奶奶买个柏木棺材,你为什么不答应?”还是原来的那个问题。
父亲毫无退路,这次只好小声回答道:“俺实在没钱……”
“弟兄仨,各出三分之一,磕打你没有?让你多出了没有?”三婶又在父亲的脑门儿上戳了一下,质问道。
“没让我多出,没磕打我。”父亲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随着三婶又猛地一戳,父亲的头又“咚”地撞到了床沿边的墙上。
“俺没钱……”父亲低声嗫嚅道。
“你没钱就是理由了?没钱就不打发老人了?你去借呀,你去干活儿挣啊,去向你的儿子要啊……”一边喊,一边又伸出指头,向父亲脑门儿上戳去……
“住手!”文质彬大喊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正在守丧的满屋子人都被惊得打了个哆嗦,躺在炕上已经睡得打起了鼾的二叔都被惊醒了。
三婶慢慢地转过身,只见是文质彬,好像不认识了似的,问道:“平时绵羊似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居然敢在这里大声喊叫。”
“我不许你这样欺负我爹。”文质彬回答。
“嗬!嗬!嗬!谁欺负你爹了,天地良心,你问问这整屋子里的人,谁敢说我欺负你爹了?大家商量给老太太买个柏木棺材,弟兄仨各拿三分之一的钱,让你爹多掏一分了吗?”三婶一边环视整个房间,一边大声叫嚣着,似乎让大家立即给她作证似的。
“那干嘛非要买个柏木的呢?”文质彬也听说,柏木棺材特别贵。
“孟家老太太死的时候,买的是个松木棺材,咱们就得买个柏木的,盖过他们家,他们家弟兄好几个,咱们家也不少,他们家有钱,咱们也不穷,就穷,这个钱也得花,不能让人家看不起来是不是?”三婶回答。
文质彬愣了一下,问道:“那……一个柏木棺材需要多少钱?”
“三万六千九,这样,合到每家身上也就是一万两千三,怎么样,你想将这笔钱替你爹出了?好啊,这样做孝顺,我举双手赞成。”三婶嘴角带着嘲弄的笑容,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三万六千九,一家一万两千三……”文质彬的话明显没了底气。要知道,他现在正在筹备结婚,不但自己的钱早已花光,还借了一些,今天早晨替父亲掏的三千元,其实也是借的,现在,文质彬的银行卡上只剩下可怜的几百元了,他不由感到一阵为难。
三婶从文质彬表情上已经看出他囊中羞涩,便故意喊道:“你这大研究生,毕业到县一中教书,钱一定很多,替你父亲掏上吧,既省了让你爹遭难,又表示了你一番孝心。怎么样?赶紧拿钱吧,明天一大早,还要急着到县城买棺材呢,后天早晨就要下葬了,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文质彬摸了摸手机,不由感觉进退两难。
“这样吧,质彬,你和你哥一人出五千,剩下的两千三让你爹自个儿出,这样谁的负担也不太重,正好向东两口子也来了,你们父仨商量一下,看行不行?”大姑父提议道。
“我们一分也不出!”大嫂断然拒绝道。
“你不出?你是老大,你应该起带头儿作用,多出点儿才对呢,不出怎么行?”大姑父笑着与大嫂说,口气非常和缓,是一种半商量半央求的样子。
“我爹我娘以前吃着低保,去年春天,上级实行精准扶贫,把他们的低保拿掉了,拿掉的原因就是因为老二是挣工资的,要不也不会拿掉。如果有低保,尽管不是很多,但老两口一年也有几千元,有个两三年,这一万多的棺材钱也就有了,所以嘛,我们一分都不出,就应该由老二负担。不光这棺材钱我和向东不出,以后他们的养老钱也都得让质彬一个人拿。如果有低保,他爷爷奶奶的养老钱还用得着我们这些当儿子的出吗?责任全在质彬……”
“大嫂,尽管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我……”老实木讷的文质彬顿时无言以对。
“爱红,你们当大哥大嫂的,也多少出上点儿,质彬挣工资的,让他多出点儿也就是了,你一分不出,是不是也有点儿说不过去呢?虽然你们不挣工资,但父母又不是没有养过你们……”二叔也插话了。
“我们一分都不出,我们有两个孩子养,儿子眼看着该盖房娶媳妇了,妮儿经常闹病吃药,钱本来就紧得很,可是向东又患了腰椎骨质增长,早就需要做手术,这钱我们还凑不够呢,所以一直耽误着……”说着,大嫂哭了起来。
这一下,弄得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再好说让大哥大嫂出钱了。
自始至终,大哥一直躬腰低头坐在屋角,一声不吭。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盯住了文质彬,二叔说:“质彬,爱红说的不是没道理,这钱看来只有你来出了,你毕竟是上班的,每个月都开工资,办法总多一些。不行你先向同事们借一借,让他们打到你手机上,现在还不算太晚,你给他们打电话试一试……”
“不行先把房卖了,也得买棺材打发老人啊,俗话说,父债子还,你爹现在出不起钱,就应该由你来出!”三婶逼视着文质彬说。
“三婶,二叔,咱能不能买个便宜的呢?一个棺材,埋在土里,早晚也是个烂掉,花好几万元,有什么用呢,几千元的也不是不可以啊……”文质彬乞求道。
“听你这么说我光想盖你几个耳光,亏你还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呢,这么不孝!老人这一辈子容易吗?活着没享过几天福,死了给她弄个好棺材,让她躺在里面安安生生地睡觉,那该多好。”三叔狠狠瞪了文质彬一眼,回答道。
“打发好了老人,做儿孙的才有光沾呢,你为什么能考上研究生,还不是因为当年你爷爷埋得好的过吗?现在你花个万二八千的,为你奶奶买个好棺材,以后回报大着呢,升官发财,加官晋爵,好处多的是,不投入怎么会有回报?质彬,你一个识文断字的人,怎么还不如一个老百姓懂事理呢?……”二婶突然也插话了,口气与三叔出奇的一致。
“反正不管怎么说,也得超过孟家,孟家老太太死的时候,棺材花了两万八千八,咱们家老太太就得用个三万六千九的……”二叔道,他的话也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可是,我……我手里现在真的没钱了,这一两年时间,买房,装修,买家具准备结婚,哪儿不需要钱,借也借不到了。今天上午不是刚花了三千吗?现在我银行卡上只剩下几百元了,现在又要一万两千三,我……我去哪儿找这么多钱啊!将房卖了,我怎么结婚?再说这么促急,一时之间也卖不了啊……”文质彬遭难得快要哭了。
“买这么个棺材,还用得着卖什么房?质彬,这钱咱有,你忘了,你不是前天刚给我转了两万元,让我买钻石项链吗?咱把这钱先用上救急,项链买不买无所谓。不过我没那么多现金,三婶,二叔,我扫一下你们的手机,把钱给你们转过去……”周小青突然插话道。
“我没有给你两万元买项链啊……”听未婚妻这样说,文质彬一时懵了。一屋子人也顿时惊呆了,大家都将目光投向周小青,然而,一时之间,每个人似乎反应不过来似的,都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没有,是你这几天太忙,忘了。三婶,二叔,来,我扫一下你们谁的手机,把钱给你们转过去。”周小青又说。
三婶终于回过味来,她瞅了瞅周小青的肚子,有些尴尬地说:“还是质彬媳妇懂事,到底是大城市来的,有文化,看事儿宽,就是不一样,尚未过门,就知道给婆家分担责任了。质彬媳妇,钱你不用打给我,也不用打给你二叔,直接打给你小全哥就行,他是总管事的,买棺材的事由他安排。”
这时,大家似乎也都反应过来了,都七嘴八舌地夸赞起周小青来。有的说:“这样的儿媳妇可真是天下难觅……”
有的说:“尚未过门儿就对公公婆婆这样好,结婚以后就更不用说了……”
突然,父亲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念叨着:“谁知道咱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啊,居然遇上了这么好的人儿……”
大家愣了一下,看了看蹲在床沿下哭得稀哩哗啦的老汉,随即又继续夸起周小青来,一边夸一边上下打量着她,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肚子上。不知哪个婶子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要结婚的话,怕就是双喜临门了……”
另一个小声接话道:“现在他奶奶没了,婚暂时是结不成了,如果等到明年,怕是孩子都生下来了……”
这两个女人的话音虽说不够大,但只要耳不背,屋里的每个人却也足够都能听到。周小青尽管站在门口,可能也听清了,脸不由“刷”地红了。幸亏这时三叔说:“走,质彬,你带你媳妇跟我过来,到我们家一下,把钱打到小全的手机上,小全现在正在我家打麻将呢。”
文质彬乘机拉起未婚妻的手,跟着三叔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