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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快到中午了。

今天,是王焕枝老太太丧事的正日子,前来吊唁的客人多,很多人会留下来吃饭,因为,二叔家的院子里的流动饭店,此时便忙得热火朝天。原来三个人忙不过来,被迫又找来两个人帮忙,而且增加了一个燃气灶,这样,两个厨师一起炒菜,总算勉强应付得过来了。老太太孙子辈的人,此时也已经都被总管事小全调了过来,帮助安排餐桌,上烟上酒。

文质彬也在同诸位兄弟一起,将一条条软云,一捆捆用玻璃纤维捆扎在一起的啤酒,一瓶瓶有着精美外包装的白酒,在小全和二叔的监管下,从二叔家的一个屋里抱出来,然后放到院子里,然后,每个桌上散一盒烟,一瓶酒,桌子下面再搁几捆啤酒。现在虽说已经入秋,但天气依然热得很,秋老虎发起威来,还是令人家很难受的。所以,在这个季节,无论是过红事,还是过白带,宴席上不能没有啤酒。

宴席上有了啤酒,成本就会高很多,尤其是在农村,这种情况更加突出。城里与农村不同,在城里的宴会上,无论是白酒还是啤酒,喝的人都越来越少。因为在城市,大家出门往往需要开车,如果喝了酒,被警察查住了酒驾,可不是闹着玩的;喝醉了酒,出了车祸,后果更加严重。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已经逐渐成为共识。但村里人这种顾虑要少得多,本村的人们,以及附近村里的客人,酒足饭饱之后,回家睡上一觉,都是很方便的。稍远一些地方来的,往往是骑个电动车,或者开着车来的,在宴席上喝了酒,乡间的路上,车不很多,一般也很少能遇到警察查酒驾,所以也往往能不用有太多顾虑,尽可以开怀畅饮;实在喝得烂醉如泥了,那也没问题,反正从村里找个远亲旧友的人家,躺上一个下午,酒醒了再回家,也不是什么事。

另外,村里尽管这几年经常发展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然而比起城里来,还是要差了一大截,所以,如果赶上了红白喜事,逮住了一个喝酒的机会,人们总是要好好痛饮一番的。尤其是夏天,喝起啤酒来,年轻的后生,甚至半大的老汉,一顿喝个十瓶八瓶的,往往不在话下。

王焕枝这是老喜丧,尤其不能在这种宴席上设法省钱,又赶上了秋老虎的大热天,所以三叔与二叔同总管事小全交代过了,不仅白酒管够,啤酒也要管饱,让大家开怀畅饮,想喝多少让喝多少,不能让人家说咱这宴席办得寒碜,遭人耻笑。

今天由于是丧事的正日子,客人比较多,座位紧张,因而,自己家里的年轻人就先不上桌,而且还要帮着上菜,待客人席散再吃饭。

烟、酒都安置好,客人们吵吵嚷嚷热热闹闹地大吃大喝起来时,叔叔婶婶姑姑们离离拉拉地从奶奶家的院子里过来了。文质彬发现只有爹没在人群中,知道他一定独自在守着灵堂,于是决定去把爹替过来,让他先同长辈们一起吃饭,等吃过饭,有人返回灵堂了,自己再去吃。

当我快步返回,尚未走进奶奶家的院子,远远地,就被眼前的一个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情。

院子里只有一个人,确切地说,其实是两个人,但并没有爹,文质彬知道,爹在灵堂里面,正跪在装着奶奶的冰尸柜前,为她守灵呢。文质彬第一眼看到的是二姑娘,第二眼看到的是一个婴儿车,婴儿车里面躺着一个婴儿。

主丧师二姑娘,与躺在婴儿车里的那个不过几个月的婴儿,这两个画面,在文质彬的印象中,一直是毫不相干的,即使做梦,都不会将二者联系到一起的。

在年轻的时候,二姑娘心中充满着阶级仇恨,手握红宝书,批斗臭老九,打倒走资派,或者手握大锤,破四旧,立四新,干的都是轰轰烈烈叱咤风云的“革命工作”,需要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心肝,自然与小巧可爱的婴儿车以及车内柔美娇嫩的婴儿搭不上边。让他去看护婴儿,那还不比让张飞绣花还要让他为难?侍弄守护婴儿,需要心性温良,需要充满爱心,是心思细腻的女人才能做的工作,不用说二姑娘一直没娶过老婆,没有过自己的孩子,即使那些有老婆有一群孩子的乡下男人,每天光顾着在地里操劳,有几个有思想推着一辆婴儿车逗孩子玩?

后来在庙里当主事,烧香拜佛,敬神敬鬼。村里人都知道,庙里阴气重,不用说才几个月的婴儿,即使是三五岁的孩子,大人一般都不会带着孩子去的。而且二姑娘所“主持”的庙又是阴气最重的城隍庙。因而,未曾有任何人,看到二姑娘摆弄一个婴儿,哪怕逗着孩子玩一玩,都是未曾发生过的事。

最近这十几年,二姑娘一直是一位主丧师,他的双手一直在做着与主丧师相关的工作,扎花圈,扎仙鹤,剪纸钱,做哭丧棒,焚香,为死人烧纸,摔丧盆,扯孝布……他的双手,时时刻刻,所做的每一个工作,哪一件不是与丧事有关?哪一件不是与死人相关。他的双手,因为长期制作这些与丧事有关物件,变得越来越粗糙,长满了老茧,又因为不太讲究卫生,所以每一个指节都黑黢黢的,指甲缝里还充塞着令人看了很是恶心的泥垢。二姑娘是个老光棍,无老婆,无家庭,无子女,是典型的“三无”人员,所以他何曾摆弄过孩子,他是胭脂河一带出类拔萃的主丧师,他关注的只是如果打发死去的人,如何把丧事办得既合乎习俗也让东家满意,如何按部就班地将丧事办完,如何妥妥当当风风光光地将一个个死去的人送到莹地,送进土里,然后指挥着众攒忙的,在埋葬死者的地方隆起一个坟丘,最后宣布:丧事结束,除孝!至此,他的功德圆满。

然而此时,主丧师二姑娘,与里面躺着一个婴儿的婴儿车,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画面,却通过一定途径联系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统一的画面。将这两个一直完全不相干的画面联系到一起的媒介,就是二姑娘的双手,他那双骨节粗糙,黑黢黢的,指甲缝里充满泥垢的,看着极笨拙,其实非常灵巧的双手。

此时,两鬓斑白的二姑娘,脊背佝偻的二姑娘,双手握着婴儿车的推手,推着车内的婴儿,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哄婴儿开心呢。从婴儿逐渐弱下去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文质彬断定,婴儿刚才一定哭过,停放在院子里的婴儿车上的婴儿的哭声,惊动了灵堂内的二姑娘,文家老大在屋内守灵,主能出来,二姑娘便跑了出来,推起婴儿车,在院子里走动起来,以使孩子安定下来,不再哭闹。

这婴儿是谁家的,文质彬不清楚,早在二十年前,从读大学开始,他一年之中在家度过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因而,多年以来,不用说是一个婴儿,就是满村乱跑的十来岁的孩子,他大都不清楚是谁家的,但是,孩子既然躺在婴儿车里,应该是本村的,外村的孩子,不可能用一个婴儿车推过来。

此时,被二姑娘推着的婴儿,可能感觉很舒服,哼哼唧唧的声音逐渐停了下来,甚至偶尔发出一两声笑,才几个月的婴儿,哪里知道,自己自己是被一个将无数人送入坟墓的主丧师推着呢,如果这孩子能明白是谁在推自己,如果有能力逃跑,一定从车内窜出来,落荒而逃的。不用说是一个孩子,即使是一个成年男人,如果被一个资深主丧师推着,也坏觉得瘆得慌的,起码会感觉很不自己,因而坚持拒绝的。

文质彬看着看着,大脑一时一片空白,好像失去了意识,突然,他回味过来了什么,于是,他冲正在沉迷在推着孩子玩的二姑娘喊道:“住手!”

文质彬是个有些朴素正义感的人,他的良知,不允许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纯朴可爱的婴儿,被一个经年累月与尸体、与鬼打交道的主丧师推着,使孩子沾染了秽气,他觉得,这样一来,免鬼魂的邪灵附着到了孩子身上,最后,使这孩子暴毙而亡。

更加令人惊骇的是,在这个阒无人声的院子里,对主丧已经熟悉到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二姑娘,偷偷地为孩子扎好各种丧具,再制作一个小小的棺材,然后暗暗地把他推到莹地,再掘一个坑,将他埋葬了呢?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做了十几年主丧师的二姑娘,做起这类事来,已经驾轻就熟,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吧。他平时所做的,就是干这种事啊,哪一种行业都有职业病,就如同自己,是一个老师,进入了教室,就想着登上讲台,讲一会儿课,即使明明看到,整个教室里空荡荡的一个学生也没有。

因此,必须立即阻止二姑娘的这个阴谋,如果等孩子被埋在了土里,等孩子的身体被埋葬,再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时,就什么都晚了。在村,这样的坟头,文质彬曾经见到过很多,只略略凸起于地面,在荒草的掩映下,若有若无的样子。当年,由于社会比较落后,村里婴儿的死亡率比较高,但尚未成人的孩子,是不宜立一个很高的坟头的,在文质彬的心里,这样的坟头,如同孩子孱弱的身体,羸弱不堪,然而却更加令人触目惊心,因为村里人都知道,里面埋葬的是一个未能成年的,尚未对这个世界有多少印象的小生命。

就在这时,文质彬看到二姑娘推着婴儿车,甚至有些鬼崇地想向院外走,知道再不下决心强力阻止,孩子绝对凶多吉少。刚才自己对他的怒喝,不知是因为二姑娘年老耳聋没有听到,还是故意置若罔闻,执意要将孩子毁了,总之,他的双手仍然紧握着婴儿车的把手,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于是,文质彬加大了音量,几乎用了最大的声音,大喊一声:

“住手!

这一次,由于音量过大,二姑娘显然听到了,他愣了一下,同时停下了脚步,循声寻找到底是谁在这样大声喊叫。当他看到是文质彬,咧开嘴,冲他笑了笑,半是责备半是关心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大人是干什么的?他妈的,到了开席的点儿,将孩子扔在这里就跑了,一直哭,我推了他一会儿,终于安生下来了。”二姑娘骂骂咧咧地数落着。

这时,文质彬终于从无端的臆想回到理性的思维中来,不由暗暗嘲弄自己道:“真是胡发奇想,二姑娘尽管是个主丧师,但也不会为这孩子弄个小棺材,扎些丧具,再偷偷地推到莹地里把他埋了吧,他与这孩子,以及与孩子的家人,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凭白无故地将孩子埋了干什么?你可真会想象。”

想到这里,文质彬抱歉地笑了笑,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家的,自从上大学起,我就一年在村里待不了几天了,对村里的这些小孩子,大部分都不熟悉。不过放心,孩子的父母一定是到我二叔家的院里坐席去了,吃完饭就过来了,走不远。”

这时,大概是听到外边的说话声了,父亲从屋内探出了头,瞅了这孩子一眼,回答道:“这可能是栓柱子家的孩子,栓柱子的丈母娘有半身不遂,无法自理,这段时间住在女婿家,由女儿伺候着,上午我还见栓柱媳妇来着,这时可能是回到给她娘做饭去了,便将孩子留在这里,让栓柱子看着。栓柱子是个酒大缸,到了开饭的点,有酒要喝,跑去坐席了,连孩子都忘了,这会儿肯定正大喝呢,一准儿喝个醉蛋,不信你们看着。”

“这种当爹的,心可真大,不过也没事,文家老大,孩子就由我先看着吧,没事。”二姑娘说。

“爹,您先去吃饭吧,我替您在灵堂里守着,一会儿我姑姑叔叔婶婶他们估计就吃完了,等他们来了,我再去吃,另外,你过去了问一问,谁有栓柱家里的手机号,给她打个电话,忙清了赶紧过来,照看自己的孩子。”文质彬一边同爹说,一边向屋里走去。

“嗯,你嫂她们每天在一起打扑克,彼此见了面,比见到亲娘还要亲,她肯定有,我过去了,就让你嫂给栓柱媳妇打电话。”文家老大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