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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老大离开后,文质彬便静静地跪在灵堂前的垫子上,为奶奶守灵。二姑娘随后也进了灵堂,四处察看着,看到有一支蜡烛快要燃尽,便换上了一支新的。就在这时,屋外,婴儿车上的孩子发出了一阵吭吭哧哧的声音,二姑娘支楞起耳朵,歪过头,向外望去。突然,“哇”地一声,孩子大大哭了起来。

二姑娘一边骂骂咧咧着,一边快步出了灵堂,跑到院里,他双手又一次握住婴儿车的推车,推起孩子,慢慢地走了起来。

这一次,由于距离比较近,我对二姑娘推着婴儿车哄孩子的姿态,观察得更为真切了。只见二姑娘双手紧紧地攥着婴儿车的把手,好像生怕握不牢靠似的,两条胳膊紧张地叉开,既要竭尽全力地往前推,又要防止车子倾倒;他的双腿,无论是大腿还是小腿,都绷得紧紧的,而膝盖却略有些弯,双脚平平地踏于地面,总之,二姑娘推着婴儿车的形态和运作,显得很有些夸张,也很生硬,甚至有些做作,好像这个婴儿车不是十多斤重,而是有万钧之力,又好像这个婴儿车是一头生猛的狗熊,它只狗熊后足着地,将身体支撑起来,将两只前爪搭在了二姑娘的肩上,虎视眈眈地审视着他,就要向他发出致命的一击。

然而很快,文质彬便觉得这个比喻很不准确,因为当他把目光从二姑娘的身体移到了他的脸上,发现,二姑娘的表情尽管的确很紧张,但那绝不是恐惧,那是捧在手中的珍宝,因为担心摔到地上打碎而产生的小心翼翼。除了这种因为珍视而产生的紧张,他的目光中还充满了慈祥、爱抚甚至敬畏。那是一个富有爱心的老者面对一个婴儿时特有的慈祥和爱抚,是一个垂老的无儿无女的鳏夫,对于幼小生命产生的难以名状的敬畏。

这时,文质彬突然想起小时候村民们拉着耧车播种时的情景。耧车是中国农村使用数千年的播种工具,播种前,需要预先将种子耧车中间盛放种子的器具里。播种开始时,由一头牲畜或人在前面拉,后面由一个富有经验的老农,紧握耧车的把手,度量着行距,调整着车速,更要认真地观察种子是否通过耧车的漏斗,正常地进入耠开的沟里。

文质彬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无论是在山嘴头村,还是在南叼窝大队,甚至是在叼窝公社以及整个胭脂河流域,扶耧播种技术最好的老把式是山嘴头村的一个老光棍,名叫老石头。因此,山嘴头村——那时叫山嘴头生产队,播种的时候,扶耧车的必是老石头。每当这时,老石头总是双手紧握耧车的把手,打量好行距,将耧车的位置确定好以后,向拉耧车的牲口吆喝一声,身体前倾,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推着耧车,开始播种了;在播种过程中,他会密切注视里耧车漏斗里的种子,像盯着黄金珠宝一样。

在老石头眼里,这些种子肯定比黄金珠宝还要珍贵,在商人眼里,黄金很值钱,珠宝很珍贵,但在一个老农眼里却不如庄稼的种子。黄金珠宝,饿了不能当食物吃,冷了不能当衣裳穿,而种子可就不同了,人口中吃的,身上穿的,哪一件不是由这些种子种到地里,再长大收获后得到的?没了这些种子,就不会有庄稼,没有庄稼,就打不下粮食,收不下棉花,没有粮食和棉花,人不就饿死了?人不就断子绝孙了吗?人类世界不就消亡了吗?这还不是一个最简单的人人明白的理?况且这些种子可是从仓里的粮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个头最为饱满,色泽最为润泽,要想庄稼出苗齐,长得壮,首先就需要种子好,把秕子种到地里,还能指望能有个好收成?这也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人明白的道理。

因此,在推着耧车播种的时候,种了一辈子地的老石头,时刻都在不错眼珠地瞅里漏斗里的种子,他知道,他播下去的是丰收的希望,能不能有个好年景,全指望这些种子呢!这些种子,在老石头的眼里,怎不会比珠宝还要珍贵?

在这种场合,有些爱开玩笑的年轻人就会逗老石头:“石头大叔,您没老婆没儿女,看您这股认真劲儿,是把这漏斗里的种子当作精子了,把这土地当作你的女人,您把种子播到土里去,在您心里,就像是在自己的老婆身上耕耘,禾苗长出来了,在您心里,就当是孩子出世了,所以,您的劲头儿才这样足呢。”

这些话,文质彬小的时候,曾经听到过多次,每当这时,老石头总是红着脸,冲向他开玩笑的年轻人骂道:“嫑你娘的胡吣了,我在你们的娘身上耕耘呢,你们就是我种出来的苗,看,我的种子这么好,才种出了你们这么壮的苗。”

挨了骂的年轻人倒也不恼,大家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

看着二姑娘推着婴儿车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回忆着小时候老石头推着耧车播种时的情景,文质彬恍然觉得,二姑娘像当年老石头推耧车一样,推着婴儿车,迈着稳稳的步子,小心翼翼地,郑重其事地向前走着,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车内的婴儿,在二姑娘的眼里,这婴儿比黄金珠宝都要珍贵,就如同在老石头眼里,耧车的漏斗时的种子比黄金珠宝还要珍贵一样,在老石头眼里,耧里的漏斗里的种子,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同样,在二姑娘眼里,婴儿车里的这个婴儿,也是人类赓续的寄托所在。老石头尽管只是一个老鳏夫,后继无人,但他播种下庄稼的种子,为村子后续的兴旺提供基础,因为他知道没有粮吃没有衣穿,村庄就会灭绝的朴素的道理,所以,他要以无比虔敬的态度,将耧里的每一粒种子郑重地,小心翼翼地种地土地;二姑娘也是独身一人,而且他的职责是将这一带每一个死去的人送入坟墓,但可能正因为如此,他更加明白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没有一个个婴儿诞生,人类世界也注定会灭绝,孩子们是世界的希望和未来,只有他们能够健康成长,这个世界才能红红火火,兴旺发达。所以,现在,呵护好婴儿车里的这个婴儿,是无比重要的事,也正因为这样,这个婴儿车,似乎有千钧之力,他必须竭尽全力才地推着它,尽心尽力地将车里的婴儿保护好,否则,他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罪人。

与老石头有所不同的是,即使这样推着婴儿车,即使责任比天还要大,在走动时,二姑娘的屁股也在扭动着,对于他来说,这真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存在,由此看来,被人称为二姑娘,实在是并不冤枉。不过,此时,二姑娘屁股的扭动,少了一些灵动或轻浮,多了一些笨拙或凝重。

看着这一幕,文质彬不由暗暗惭愧,很为自己刚从二叔家返回到奶奶家的院子时对二姑娘的端的揣度而羞赧,现在,他明白,如果此时,即使有一头最凶恶猛兽扑过来,要伤害这个婴儿,二姑娘也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以保护这孩子不受伤害。

婴儿车内的孩子早已不再哭泣,过了一会儿,二姑娘将车子停了下来,然后俯下身,注视着孩子,良久,他伸出双手,将孩子从车内抱了出来,然而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的身子,好像要哄孩子睡觉。

就在这时,一些说话声由远而近,接着几个人进了院子。文质彬向外望去,原来是姑姑婶婶等人过来了,看来是已经吃过午饭,过来替换自己了。他们同文质彬一样,看到二姑娘抱着一个婴儿,也不由惊得站住了,呆呆地望着他,三婶还发出了一声惊叫。估计她们同自己刚刚返回有着同样的心态。

就在这时,一阵杂踏的脚步急速传来,紧接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冲进了院子,文质彬定睛一看,原来是栓柱媳妇。她一边咒骂着自己的老公,一边冲到二姑娘身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个疯女人似的,从二姑娘手中抢过自己的孩子,将孩子放到地上,然后地拍打着孩子的衣服、头发,好像衣服上有什么灰尘或秽物,竭力向地下拍去,然后,她又呸呸呸地向地上吐着唾沫,同时啪啪啪地用脚踏着地面,好像要将什么令人恐惧的虫子踏死,然而地上什么都没有,连一只蚂蚁都不存在。一番折腾之后,栓柱媳妇抱着孩子,一边大骂着自己的老公,一边向二叔家的院里冲去。

二姑娘的身体,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甚至他的两条胳膊,仍然是抱着孩子的样子,然而孩子已经被妈妈抱走,二姑娘的双臂,只是空空地搂抱着。他发了一会儿苶,似乎醒悟过来了什么,叹了口气,扭动着屁股,又有干他作为一个主丧师应该干的工作去的。

不过这一次,二姑娘屁股的扭动,似乎隐隐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