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时候,眼见的该吊丧的亲友逐渐都来过了,忙活了多半天的小全,也终于能消停下来了,他喘了口气儿,说:“忙得差不多了,我也给我干奶奶磕个头,上个礼儿。”说着,他拿起准备好的烧纸,来到灵堂前,双膝跪下,将纸烧了,又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他的思绪却不由地陷入到对往事的回忆中去了……
小全与文家的关系由来已久,需要从小全的爷爷那一辈说起。
抗战期间,村里成立了游击队,小全的爷爷是最早的游击队员之一,而这时,在八路军正规部队任班长的王焕枝的丈夫恰好因伤复员回村,任游击队队长;小全的爷爷由于聪明干练,不久便当上了副队长,两人是非常好的搭档。有一次,在战斗中,王焕枝的丈夫为了掩护小全的爷爷,还曾经负过伤,并留下了终身残疾,因而,在长期的战争岁月里,两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所以,小全的爷爷娶妻生子后,就让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小全的爹认了王焕枝为干娘,这样一来,到了第三代,王焕枝自然也就是小全的干奶奶了。因而,小全一家与文家的关系,可谓代代相传,越来越亲密,而小全对自己的这位干奶奶,尤其尊崇有加。
然而,自从三年前,县里在叼窝乡筹建美丽乡村示范区开始,南叼窝村支部书记小全与自己的这位干奶奶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最后竟发展到水火不相容的程度了。
这三年来,小全不知已经来为自己这位干奶奶做过多少次工作了,然而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到了第三年,乡里县里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到中秋节以前还不能动员老太太在搬迁合同上签字并将家搬到叼窝镇新建的楼上去,就立即将他免职,由乡里直接派干部来南叼窝担任村支书。同时,垚鑫公司董事长王世荣也暗暗向他承诺,如果能让全村村民搬离南叼窝,公司在村里的荒山整治项目中,每整出一亩地,就给他一千元提成,这可是个天大的诱惑。南叼窝村虽然水浇地很少,但山地却多得很,如果将村里的山全部挖了,“整治”出三五千亩地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小全书记每天晚上都能梦到,红艳艳金灿灿的钞票从马头山上,从铁罐顶飘落而下,他恨不得身体能长出千万只手,去抓这些钞票。
距离最后期限只剩下一个月了,巨大的压力与天大的诱惑加在一起,使小全往王焕枝家跑得更勤了,有时几乎一天三趟,在干奶奶家里软磨硬泡。
有时,王焕枝实在烦了,便问自己的这位干孙子:“活了九十几了,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什么样的事儿我没经过,可我就不明白了,我在我家里住得好好的,县里公社里大队里,你们各级当官的,干嘛总是想尽办法地要让我住到楼上?”
“这是党的好政策啊,您想啊,咱农民世世代代受苦,没几个人住过楼,都是住在土坯房里,党和政府看了心里好难受,于是,就在叼窝镇建了几十栋楼,让全乡的农民都住进去,让大家享受城里人的生活……”小全回答道。
“真的是这样?你们真的是出于好心?”老太太又问道。
“当然是真的了!楼已经建好了,不信我开车,拉着您到叼窝镇去看一看,叼窝镇本村的人都已经搬进去了。”
“我活了九十九了,什么样的事都见过,就是没见过白白建了楼让别人住的,你们一定打着什么算盘……”老太太说。
小全苦笑道:“我们打什么算盘了,党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什么叫不忘初心,这就是,您是位老党员了,应该知道,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让广大人民过上幸福生活,就是党的宗旨啊!”
“就算你说的话是真的,但我不觉得住楼幸福,我还是喜欢住我的土坯房,睡我的老土炕。你觉得住楼是天堂,但我却觉得是活受罪,我住在哪儿幸福,是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你们能代替我吗?你的感觉同我的感受一样吗?反正,不管你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签字,也不离开我的土坯房,更不会住到叼窝镇的楼上去。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烦我了,我快被你烦透了。”最后,老太太断然拒绝道。
小全回到南叼窝村党支部办公室,破口大骂道:“他妈的,不知好歹的老妖婆,也不死!……”小全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兽,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然而却又无计可施。
“就是啊,如果她要是死了,那不就一了百了了,听说她九十九了,我不信她还能撑多长时间……”驻村干部,南叼窝村第一书记王向阳说。王向阳是县国税局的,一个月前才来南叼窝村任第一书记,吃住一直都是在小全家,所以,尽管来到南叼窝村时间并不长,但两人却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
“上级压得很紧,限期一个月内把合同签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她怎么会死了呢?别说一个月了,就是再等三年她也不一定能死得了,别看岁数那么大了,但老妖婆身体壮着呢,唉!”小全叹了一口气,坐到了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不行给她断了电,再把电话线给她掐断了,没了电话,她就与她的干女儿联系不上了,没有她干女儿撑腰,看她还能蹦跶什么。”王向阳出主意道。
“唉,这些办法两年前就用过一次,不但不行,而且还差点儿捅出大漏子来。您有所不知,她那干女儿,也就是我干姑,每过一段儿时间,就会给这个老不死的打电话,问候她的生活情况。两年前,当我把老妖婆的电话掐断后,过了没几天,我那干姑因为联系不上老妖婆了,便把电话直接打到了县委办,责问县里的通讯状况怎么这么差。第二天下午,我干姑就在县里一帮干部的陪同下来到村里看望自己的干娘来了。幸亏我急中生智,说老妖婆家的电话线是被大风刮断的,总算遮瞒了过去。从此以后,我就彻底断了掐断老妖婆家电话线的念头。王书记,你想想,这种事我哪还敢?那不是引火烧身吗?不掐的话,老妖婆的靠山还在北京,一掐断直接跑到村里来了,还惊动县里一大帮干部都来了。再闹这么一场儿,上级非将我这书记职务就地免了不可!”小全回答道。
“哦,怪不得你们拿她没办法呢……但县里在叼窝乡建设美丽乡村示范区的计划怎么也不能被这么个老婆子给搅了吧?这可是县委高书记亲自抓的大项目,谁敢懈怠?明儿你带我到她家瞧瞧,我琢磨琢磨,看能不能想出一个好法子来……”王书记说。
“还等什么明天,今天……不!现在就去吧,你是县里派来的第一书记,上级派你下来主要就是来扶贫的,而当前县里扶贫的主要策略就是建成这个美丽乡村示范区,你不能每天只在村里寻思着找什么好吃的土特产,好喝的枣杠子酒,看谁家闺女媳妇好看吧,也该帮我解决一下这个困扰了我三年的心病吧。”小全央告道。
“那好,现在就去,我也早想会会这老太太了。”王向阳说。
当小全和王向阳进入王焕枝家的院子里的时候,王焕枝已经搅熟了一锅芹菜叶疙瘩。她先让疙瘩在锅里炕着,自己坐在院子当中那个废弃的磨盘前,用礤床将一个黄瓜礤成丝,稍稍撒了点盐,然后回到屋,掀开醋瓮的盖子,舀了半碗醋,重新回到院子里,将醋碗放到磨盘上,然后坐到磨盘前的一个蒲团上,准备开饭。
提起院子中的那个磨盘,是需要多说几句的。
这个磨盘,是用来磨豆腐用的,是文家祖上留传下来的,谁都无法肯定是在文家哪一代制造出来的。不过,关于它的传说却不少,文质彬听父亲、爷爷无意中唠叨过这方面的内容。据他们说,这个磨盘的石材是文家搬到山嘴头的第一代祖先,从铁罐顶的最高峰,也就是从老酸枣树下弄到山下,运回村里的,然后又从叼窝镇请来一位石匠打造出来的。
磨盘分上下两扇,靠卯榫将它们组装成一个整体,上面的一扇凿有一个孔,磨豆腐时,将豆渣放入这个孔里,然后顺着这个孔进入两扇磨石之间。推磨时,与推碾相似,一人或两人,通过一根连系到上边磨盘上的木棍,推着它转动,而下边的那一扇磨盘是固定不动的。随着人不断地推磨,豆渣被磨烂后形成的稀浆状物,便从两扇磨盘之下流下来,落到下面的一个锅里。
不知几千年几万年,中国人就是通过这样的磨子来做豆腐的,在山嘴头村,文家世世代代,就是靠着这个磨子围豆腐的。村里人管推磨做豆腐叫围豆腐,到底是哪个围字,没有人能说得清,于是只好写作“围”字。因为推磨是要绕圈子的,绕一个整圈子,不就是一个“围”吗?当然,在这里,“围”是当动词用的,人把磨子一圈圈地推下去,就是连续不断地“围”下去,直到把做豆腐用的豆渣全部“围”成白色的稀粥样物。
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打甘硇,二十六,做豆腐,二十七,赶年集,二十八,白面发,二十九,打烧酒,小年黑啊包饺子,大年初一吃饺子!这是山嘴头村,一直流传着的歌谣。每年冬天,过了腊八,老人们就开始这样念叨了起来,在中国北方,每个地区都有类似的歌谣,内容大同小异。孩子们望着大人的脸,口水不由地淌了出来,他们都期望着过年的日子早点到来,好能吃到期盼已久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