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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礼金,一群警察又同向北和二叔握手,同时说了一些节哀顺便之类的话,便转身上了警车。由于村里的路太狭窄,而且本来这里已经停了不少车了,所以,几辆警车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车掉过头,驶回县城去了。

这时,人群内不知谁很夸张地说:“看文家老二老三弟兄俩在社会上多有势力,人脉强大啊,一会儿一个大老板,一会儿又来好几辆警车,将路都堵死了,再这样下去,得派交警来疏导交通才行啊。”

听了这个人的话,二叔三叔两家的脸上更是充满了光彩,尤其是二婶,不由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文质彬发现,父亲蹲在墙角,低着脑袋,双手抱着头,一个人默默地发呆。文质彬赶紧走过去,问道:“爹,您这是怎么了,感觉哪儿不舒服吗?”

父亲瞪了文质彬一眼,将脸拉下来,幽幽地说:“小子,我一直供你上学,把你供到了研究生,毕业后你到县一中上了班,就是指望你给老子争口气呢,今天看来,咱这口气还是没争上啊……”

“爹,您说什么话啊?……”

父亲没回答文质彬的话,继续说道:“俗话说,人这一辈子啊,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你爹没出息,你们小的时候,没人看在我的面子上敬过你们哥俩,爹对不起你们。爹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便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了,但结果呢,你哥成了个庄活主儿,和我一样没出息。于是,我只能将自己唯一的希望放在你身上了,供你读了研究生,后来终于吃上了一碗公家饭,觉得自己总算看到希望了……小子唉,平时你总说你认识好多人,好多人也认识你,那么,在今天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什么不给你的朋友们通通气儿,麻烦他们来一趟,让他们给你爹长长脸呢?……咱不求别的,人家给咱上的礼,咱到时候一分不少的还人家,咱就为了个人气儿,让他们来给捧捧场,挣一个脸面,还不成么?”

“爹,你不要同我二叔三叔他们在这方面比高低怄闲气了,人家是当官的,而我只是一个普通老师,班主任也没当着,而且教的是没有人当回事的历史课,谁能用得着咱?谁能把咱当回事?”文质彬压着性子劝道。

“那你可是研究生啊,你二叔三叔他们的孩子们只上过中专,在文化上他们差了你一大截儿……唉,老子白供你念了这么多年书……”父亲继续絮絮叨叨着。

“现在的人们,眼里只有钱和权,谁还把文化当回事儿!”文质彬听到父亲的话,尽管很是窝火,但他看出父亲本身已经很难受,况且在今天这个场合,所以也只好强忍着不发作。

然而父亲仍然没有完,继续问道:“那你平时为什么自吹自擂?说自己是什么大作家,很多人都知道你,连县里市里的领导都……”

文质彬不由面红耳赤,终于忍无可忍了,冲父亲咆哮道:“县城大街里光着屁股的疯子,拿着个破碗讨饭的叫化子,认识的人多不多?但有什么用?有谁把这样的人当回事?谁会给这样的人纳敬奉?”

其实文质彬同父亲发火,既是因为恼羞成怒忍无可忍,又想藉此阻止父亲说出更多令自己羞恼难堪的话来,大庭广众之下,这些话被大家听到,人家一定会更加耻笑自己的,然而,文质彬非常失态地同父亲吼叫,让很多人侧目而视,随之招来了大家的一致谴责。

“质彬还是当老师的,怎么同老父亲说话的,还教书育人呢?教学生骂自己的老爹吗?这样的人还配当老师?这么多年的书,算是白念了,百嘛事儿不懂!”大家一齐冲文质彬骂道。

挨了众人骂的文质彬更加怒不可遏,本想继续发作,但转念一想,这样只能招致大家更加严重的围攻,尽管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而起,然而再埋怨他也于事无补,真是憋气又窝火,却又有火撒不得。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周小青急忙走上前来,劝解道:“质彬,快别这样说了,走,咱们回去看看咱妈吧,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咱们去把她接下来吧。”说着,向文质彬使了个眼色,拽起他,就向家里走去。

文质彬在未婚妻的拖拽下回到家,先去父母屋看了母亲一眼,没有说话,就进入隔壁自己的屋,仍然“呼哧呼哧”地生闷气,一时之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好。尽管这里距离奶奶家差不多有二三百米远,但灵堂前戏班子哭丧的声音,通过扩音器的喇叭,仍然非常清晰地传了过来,可能是因为山里回音的缘故,甚至比在奶奶家的院里,比在灵堂里听得更为清楚。这时,是那个男演员在唱,这是一种把唱与哭混合在一起的唱法,男演员拉着长长的声音,唱一两句还要号啕几声,听起来非常刺耳。文质彬觉得,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个男人的哭丧更难以忍受的噪音了。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将自己的双耳捂住,然而仍然一点用都不管,男演员聒噪的哭丧声仍然毫无障碍地冲击着文质彬的鼓膜……就在这时,院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爸回来了……”周小青侧耳听了听,又伸出头向外望了望,回头冲文质彬说。

文质彬仍然怒气难息,他没有理会未婚妻,干脆一下子躺到了床上。

就在这时,脚步声进了隔壁屋,同时父亲问道:“质彬他娘,你见质彬和他对象回来了吗?”

“他们进来看了看,就回自己屋里去了。”母亲回答道。

父亲在屋里逡巡一番,出了屋,走到文质彬的门口,犹豫了一下,提高声音问道:“质彬,小青,我想进去同你们说句话。”

“爸,您赶紧进来吧。”周小青一边回答,一边走到门口掀起门帘,把父亲迎了进来,然后连忙把自己刚才坐的那把椅子提到父亲面前,请他坐下,自己则坐到了床上。

父亲局促不安地说:“我不坐了,你们歇着吧,我是来想同你们说句话……质彬,我……刚才在下边,我的话不好听,实在太不应该了,你……你能原谅爹吗?”

爹一辈子脾气耿直,从不做对不住人的事,也从未向谁服过软道过歉,所以,文质彬听父亲这样说,一肚子的怒气早跑到了九霄云外,他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赶紧极力忍住了。

还未等文质彬回答,周小青说:“父亲说儿子两句,有什么事儿,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相反,质彬该向您赔礼道歉,求您原谅才对,他作儿子的,怎么能向您那样说话呢!”

听到周小青如此说,父亲不由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我们文家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能娶到小青你这么好的媳妇儿,还没过门,就拿出一万多元来救我的急,待人处事又是这么通情达理的……”父亲再也说不下去了,抱着脑袋失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可能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在未过门儿的儿媳妇面前这样哭哭啼啼实在不成体统,于是抬起头来,将泪擦干,说:“你看小青,让你笑话了,我还得赶紧下去看看,我老不着面儿,老二老三他们又要咬剥了……你们也扶着你娘往下走吧,估计很快就要开饭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欲向屋外走去。

就在父亲撩起门帘,头探到外面,抬脚往外迈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文质彬突然大声喊道:“爹,您等等……”

周小青惊异地看着未婚夫,不知他有什么话要说。

父亲将快要迈过门槛的腿收回,然后将脑袋缩回来,再转过身,也颇有些吃惊地问道:“质彬,怎么了?”

“您坐下,我有事要同您好好商量一下。”文质彬说。

父亲狐疑地看了儿子一眼,犹犹豫豫地坐到了一进屋时周小青让给他的椅子上。

父亲刚一坐下,文质彬的一句话就脱口而出:“爹,我想按原计划与小青结婚,还是在国庆节,阳历十月一号!”

父亲犹豫了一下,问道:“今天是多少号?到十月一号还有多少天?”

“还有不到两个月。”文质彬说。

“五七三十五,你奶奶是昨天大早晨没的,只要能过了你奶奶的五七,你们想结婚就尽管结,不怕!”父亲回答道,脸上显得一股凛然的表情。

“我估算过了,肯定能过了五七!只是,按咱村里的习俗,长辈里面有人去世了,不是必须得过个年才能办喜事吗?在今年国庆节举行婚礼,一是怕您不同意,我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们更会反对,村里的乡亲们也会说我不守孝道,可是……”

父亲的目光从儿子脸上停了一会儿,然后转到了周小青的脸上,随后他的目光下移,在她的肚子上闪电般掠过,最后,又把目光定格到儿子的脸上,很有底气地回答道:“不用怕,你叔叔婶子姑姑他们要是说,我替你们顶着,要骂就让他们骂我,村里的人议论就更是多余了。你奶奶没了,没人再扛着了,小全这两天说了,等你奶奶的丧事一办完,挖掘机就进村,过不了十天半月的,咱山嘴头村就彻底成历史了。村民们有的搬到了叼窝镇的楼上,有的人家不要房,领了钱,然后要随儿女搬到县城,还有一家搬到了市里,一家搬到了省城……总之,整个山嘴头村就要四分五裂了。村子都没了,还有什么村里的习俗?大家谁还管你办婚礼遵从不遵从村里的规矩?”

“那我和小青的婚期就不用改了?还按原计划,在国庆节办?”文质彬又一次问父亲,似乎要得到更肯定的答复。

“不用改!按既定方针办!”父亲说着,手用力一挥,猛地站了起来,又掉过头看了周小青一眼,说:“你们不用担心,一切有爹呢!我该走了,下去看看。”说完,就向外走去。

周小青忙从床上站起来,将门帘撩起,另一只手扶着爹的胳膊,将爹护送出门外。爹回过头又嘱咐一句:“不早了,马上就要开饭了,你们也赶紧扶你娘下去坐席吧。”然后就离开了家。

周小青返回到屋里,她的脸蛋红朴朴的,满脸的兴奋。文质彬也高兴地说:“这两天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解决了,想不到如此顺利,原以为是不可能的事呢。不说外人,就怕爹这一关都通不过,想不到一点儿阻碍都没有,等办完奶奶的丧事,咱们回到县城,就赶紧准备咱们结婚的事吧。”

周小青娇羞地微笑着,将身体伏到了未婚夫的怀里,将嘴贴到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我想咱爸是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文质彬明知故问,坏坏地冲着未婚妻笑。

“你坏,你坏,坏死你了……”周小青红着脸,攥起拳头向文质彬捶去,一霎时,鼓点儿一样的拳头落到未婚夫的背上。

过了一会儿,周小青问道:“你们马头山里人的老祖宗,难道真的是被一条山里的母狼从山外叼到自己窝里养大的吗?”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故事也知道?”文质彬问道。文质彬觉得,这样的故事如果让自己的女朋友知道了,一定会笑话山里人老土,所以,尽管与她认识已经快三年了,但一直刻意隐瞒着家乡的这个传说。

“这两天来奶奶家的人这么多,很多人都在说这些事,还嚷嚷着上级已经把“叼窝”改成“楼房”了,我是无意中听到的,可不是在有意打听你们村里的隐私啊,你不要恼。”周小青笑着说。

“没事儿,你知道了又怕什么,这些都是老人们瞎说的,哪里能当真。”文质彬笑着说。

周小青将嘴进一步贴近文质彬的耳朵,耳语一般地说:“怪不得呢,每天晚上,你在我身上弄得那么凶猛,真的像一条狼,一条色狼,原来你们的老祖宗是吃狼奶长大的……”话未说完,周小青就忍不住了,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