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又降临到了山嘴头。
坐过晚席,孟团长接过小全支付给她的报酬,正在收拾行头,然后准备返回县城。在文家哭了两天丧的一男一女两个剧团成员,都累得像贴在墙上的画一样,口干舌燥,嗓子沙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男演员蹲在灵堂门外,接过孟团长分给他的劳务费,终于又恢复了精神气,喜笑颜开地上了停在院子里的那辆车。
而小凤仙呢,这两天可以说是发了一笔小财,至少是挣了个大工钱,发财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向北和大姑的儿子点歌派给了她不少钱。大姑的儿子名叫邢玉刚,在北方市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任副总经理,尽管大家对他不是很熟,但山嘴头本村也有不少人知道他,因为他小时候,经常来姥姥家住着。
唱丧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剧团自己要唱的节目结束后,逝者家属可以向演员点歌,点歌的钱是另外出的,当场以现金方式派给唱歌的演员,每唱一首歌就给一首歌的钱。点歌一般也是有次序的,一般是死者的长子先点,然后次子、三儿子……如果放在古代,就是按照伯仲叔季的次序依次排列下去,如果长子先父母去世了,则由长孙第一个点。
文向北与邢玉刚两个人,便是在这次点歌中表现最为突出的两位。
向北是王焕枝老太太的孙子,玉刚是外孙,表兄弟俩是同年出生,文向北只比邢玉刚大一个多月。邢玉刚小时候经常来姥姥家住着,文向北也常去看姑姑,年龄相当的表兄弟二人几乎自小一块儿玩大,好得如同一个人似的。长大以后尽管由于工作原因不常在一起了,但也经常电话联系,每逢过年的时候,哥儿两个都要聚在一起喝个一醉方休。王焕枝死了,今天上午,邢玉刚来为外祖母吊唁,大半年未见面的哥儿两个终于又相遇了,便立即拉住对方,有说不尽的话,中午吃饭时自然坐到同一个桌上,相互推杯换盏,不由都喝高了。
吃饱喝足,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晃晃悠悠地回到了灵堂前的院子里,此时,已经吃完饭的长生剧团的演员正在准备下午的丧戏——其实也就是等着家属点歌。
乘着酒劲,邢玉刚从皮包里抽出一沓钱,“啪啪”地在手掌上甩了几下,高声冲向北说道:“你老弟现在搞房地产,别的缺是真的,唯一不缺的是这玩艺儿,今天要让小凤仙给我姥娘唱个够……你尽管穿着一身老虎皮,戴着大沿帽,但未必能挣下太多钱,你要为老太太点歌,就尽管点,但钱由我出!”
玉刚这句话可把向北惹恼了,他也立即从一个裤兜里掏出一沓钞票,同邢玉刚的那一沓差不多一样厚,向表弟晃了晃,问:“看,这是什么?难道是纸吗?”随后,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同样一沓。向北一手抓着一沓钞票,一边“啪啪”地相互摔打着,一边问玉刚:“看,这是什么?难道是纸吗?对,他妈的这就是纸,这不是纸是什么?今天咱哥俩谁要是不将带来的钱点歌花完,谁他妈的就是孙子!小凤仙,老子要点歌,给老子唱,老子先给钱!”说着,从一沓钱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猛一使劲,就向小凤仙扔了过去。
“向北到底是有钱啊!”有人赞叹道。
“交警队还能没钱?别说当着副大队长,即使一个普通民警,那钱也来得贼快!为什么来钱快,到公路上查车啊!听说,在公路上查超载,一晚上几万块钱是简简单单的事儿。我开过大车,可是亲眼见到过的。其实交警收钱并不很旷外,一辆一百元,给了钱立即放行。但架不住车多啊,你想啊,大公路上的车川流不息的,一晚上不知过几千辆呢,你说能弄多少钱!……”有个人说。
“那来钱还不像搂杨叶一样快?”
“谁说不是呢!”
……
这时,孟团长微笑着走过来,弯下腰,拾起那一百元大钞,问向北:“你想点什么歌呢?向北。”
“你奶奶爱听老调,小凤仙不是当年咱县老调剧团的台柱子吗?还是来一段老调中的穆桂英挂帅吧。”不知哪个老人插了一句话。
“行,就穆桂英挂帅!”文向北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
孟老师举起那一百元钞票,向众人晃了晃,大喊道:“老太太的孙子文向北为奶奶点了《穆桂曲挂帅》选段!”
已经做好准备的小凤仙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立即拿出花马旦的架式,向前迈两步,就唱了起来:
宗保诞辰心欢畅,天波府内喜气扬。
红烛高烧映寿幛,悬灯结彩好辉煌。
想当年结良缘穆柯寨上,数十载如一日情意深长。
……
惊闻噩耗魂飞丧,恰好似万丈悬崖坠汪洋。
痛我夫出师未捷身先丧,叹杨家一线单传又无下场,
禀太君顷刻间发兵点将,切不可失常态急坏高堂……”
一曲尚未唱完,玉刚踉跄着走上前来,将一张百元整钞摔给小凤仙,瞪着眼,满嘴酒气地喊道:“我姥娘活了九十九,我今年也快四十了,但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大寿数的人呢,按咱山里的说法,这是老喜丧,既然是老喜丧,干嘛老唱这种悲伤的曲子,还是来一首喜庆的流行歌曲吧……”
玉刚的话还没说完,院里有几个顶着片白孝布的年轻人立即响应道:“对,来几首喜庆的流行歌曲!”
孟团长向小凤仙摆了摆手,示意她停下来,然后向人群大声喊道:“唱什么呢?”
“就来一首《小妹妹坐船头》!”有人立即回答道。
“有人提出唱《纤夫的爱》!玉刚,行不行?”孟团长问。
玉刚歪着头,愣了片刻,回答道:“行!行!就《纤夫的爱》吧!”
孟团长弯腰将玉刚那一张摔到地上的一百元拾起来,向空中晃了晃,喊道:“老太太的外孙……叫什么来着,什么刚?……”孟老师望着玉刚问道。
“邢玉刚!”邢玉刚立即回答,即而又问道:“……只是,小凤仙是唱老调的,唱流行歌曲能唱好吗?……”
“你就放心吧!小凤仙是当年县老调剧团的台柱了,是见过大场面的,唱流行歌曲,那简直是杀鸡用牛刀,那是雕虫小技!那是不值一提的事儿!”孟团长涨红了脸,就差拍着胸脯冲邢玉刚打保票了。
“既然如此,那就唱吧!”玉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
“老太太的外孙邢玉刚先生为姥姥点了一首《纤夫的爱》!”孟团长高举着那张百元大钞,一边向人群挥动一边喊。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孟团长疾步走到音响前,放出了《纤夫的爱》的乐曲。
乐曲一响,小凤仙唱老调时那种矜持婉约的身姿和内敛含蓄而又凝重的表情立即变得热烈奔放,与她五十几岁的年龄很不相称,简直像突然换了个人。只见她脸上堆满了笑容,昂头望着天,扯开嗓子,摇头晃脑地大声唱起来:
妹妹你坐船头,
哥哥我岸上走,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小妹妹我坐船头,
哥哥你在岸上走,
我俩的情,
我俩的爱,
在纤绳上荡悠悠
……
小凤仙唱得极为投入,情绪激昂,她的优点是,能用男女不同的唱腔来唱。用男腔唱的时候,人们立即就能想起那个肥头大耳,后来因为吸毒屡屡被处罚的尹相杰;换作女腔时,甜腻腻的歌声,活脱脱就是于文华。小凤仙的歌声,引起了在场听众的强烈共鸣,在场的男女老少,很多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然而,文向北却丝毫没有因为小凤仙的歌声受到触动,他冷眼旁观,尚未唱完,他就冲了上来,抽一百元,喊道:“停下停下,轮到为我唱了。”
小凤仙白了向北一眼,仍然继续唱下去。
“怎么,嫌我出的钱少是不是?”说着,向北又从那一沓钞票里抽出一百元,一共二百元,用两个手指头夹着,递到小凤仙面前,态度有些蛮横地说:“停下,我出二百元,给我唱!”
孟团长忙笑着走过来,接过这二百元,问:“向北,看你这孩子,你得先点歌,你不点歌,人家知道为你唱什么呢?点什么歌?好好想一想,再告诉我。”
“我也点首喜庆的……唱什么呢?……就唱《又是三更,念一个人》吧!”
“好来!——”孟团长笑着答应道。
“立即给我唱!”
“你这孩子,别急嘛,很快就完了。”孟团长拍了一下向北的肩膀,安抚道。
“不行,立即给我唱!”
“唱,这就给你唱,马上完了……”
“立即给我唱!”向北又紧逼一步,大喊道。
“马上就完,立即给你唱!”孟团长赶紧答道。
《纤夫的爱》即将进入尾声,孟团长高举着二百元钞票,向人群中晃了晃,大声喊道:“老太太的孙子文向北,为奶奶点了首《又是三更,念一个人》!”
这样一来,刚刚唱完《纤夫的爱》,小凤仙连口气儿都没顾得喘,便立即又唱起《又是三更,念一个人》来。
《又是三更,念一个人》刚唱了一半,邢玉刚就拿出三百元,递给孟团长,咄咄逼人地说:“给我唱《小苹果》!”
《小苹果》刚还没唱到一半,向北抽出五百元,冲小凤仙喊道:“给我唱首《男人女人》!”
“一会儿就给你唱!眨眼般的一会儿就结束了。”
“不行!赶紧停止唱《小苹果》,为我唱《男人女人》!否则,以后你们的车上了路,看我查不死你们!”向北看来真是喝多了,原来胃里的酒,看来此时已经被充分吸收,酒劲冲了上来。
孟团长知道向北喝多了,也清楚他的杆子脾气,没喝酒还好,喝醉了如果一生气,张口就骂,伸手就打。今天他表现得还不算很恶劣,自己毕竟教过他,好歹有一层师生关系在那儿搁着呢,再说自己比他大不少,在村里论起来他还得叫自己一声姑,所以还算给自已面子。然而向北的脸还是已经耷拉下来了,如果再忤着他的心意,没准儿会发作的。不说他真动了手,即使他今天骂了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自己的面子往哪儿搁。想到这里,孟团长赶紧掉过头,冲小凤仙喊道:“停下《小苹果》,赶紧唱……唱《男人女人》!”说完,接过向北的五百元钱,举得高高地,大声喊道:“向北现甩五百元,为奶奶点了一首《男人女人》!”
小凤仙稍作停顿,换了个姿势,开口唱了起来:
爱爱爱爱了几回,
也明白其中滋味,
付出从来不等于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