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南街瞎子的交代,经过一周时间,小全和驻村第一书记将那个写有“王焕枝”的布人扎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快要成烂布条了,然而,王焕枝老太太仍然每天像往常一样生活,该到院里的菜园子里干活还是干活, 该喂鸡还是喂鸡,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没有任何异常。恼羞成怒的小全,在驻村第一书记的带领下,又一次来到县城南街,去找瞎子算账。送了好几瓶茅台酒,好几条大中华了,至少花好几千元了,一点儿效果都没收到,岂能白白饶了他。然而,来到瞎子的住处,门锁着,问房东,说前天已经退房;再问瞎子到哪儿去了,房东说根本不知道。
从县城回来,两位书记又一次来到王焕枝老太太家,看到老太太将两个刚煮熟的鸡蛋剥了皮,然后又从屋里的醋瓮里舀出半碗酸枣醋,腌了一大碗青西红柿,就准备开饭了。
这时,文向南的妻子爱英又带着自己的儿子乐乐过来了。老太太看到自己的重孙子,不由张开门牙尽脱的嘴,笑着招呼道:“乐乐,快过来,老奶奶鸡蛋刚煮熟,老奶奶煮了俩,正好你一个我一个。乐乐,老奶奶的好重孙,你吃得壮壮的,赶紧长大,老奶奶想看到你娶媳妇呢,娶了媳妇,再生个儿子,老奶奶就能看到第五代了。然后你的儿子再长大了,又会娶媳妇,娶了媳妇又生儿子,老奶奶就能看到咱文家的第六代人了,那样的话,老奶奶比佘太君还有福呢……”王焕枝老太太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将其中一个鸡蛋抓到手里,往乐乐手里塞。
乐乐呆呆地看着老奶奶,却没有伸手去接。
老太太看了看重孙子,先将蛋壳剥去,然后把蛋白剥下来,塞到自己嘴里,将蛋黄递向重孙子,一边大口咀嚼一边说:“咱们还像以前那样,我吃蛋白,你吃蛋黄,吃了赶紧长,长大了好娶媳妇,聚了媳妇生儿子,儿子大了再娶媳妇,娶了媳妇再生儿子,老奶奶就能看到咱文家第六代了,那我就比佘太君还有福呢……”老太太继续颠三倒四地唠叨着。
“还想见到第六代?你还永远不死了呢,老妖婆,你成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了?”小全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
老太太好像听到了小全心里的话,抬起头,用浑浊的老眼看了他一下,又看了看他旁边的第一书记和自己儿媳妇、孙媳妇等人,说:“别看我老了,但我心里清楚着呢,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盼着我死呢,等我一死,你们好把村里的房都拆了,把山里的枣树挖了,把地卖了,然后换一大笔钱,好过奢华的日子,你们这些败家子,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你们……你们是成心要把村子给毁了,你们是咱叼窝乡,是山嘴头的罪人……”
乐乐将老奶奶递给他的鸡蛋黄一把抓过来,塞到嘴里,乘老奶奶骂人的当儿,跑到屋里去了,随后,文向南的妻子也跟着进去了。
王焕枝老太太便指着自己的三儿媳妇继续骂道:“我早知道你盼着我死呢,等我一死,你们立即就会在合同上签字,然后得到那十万元。但是,我偏不死,我要好好活着,气死你们,急死你们。想让我死,做梦吧,我屋里的醋瓮里的醋还能吃两个月,再有一个来月,铁罐顶的那棵老酸枣树的酸枣就成熟了,然后我就上山,摘酸枣,泡醋,再过个半月二十天的,新的酸枣醋也就泡好了,只要有酸枣醋吃,我就死不了。”
小全瞪着王焕枝老太太,声音低得像蚊子般地说道:“你都快一百岁了,还能上得了山吗?摘不回酸枣来,看你拿什么泡醋!你拿空气泡吧!”
“老三顺会替我去摘的……”王焕枝说。
“老三顺也快九十了,腿脚早不行了,你看不到今年他的咳喘病比往年重多了,你还指望他给你上铁罐顶摘酸枣?”三婶说。
“那就让我的大儿子给我上山摘。”王焕枝说。
“你家老大也七十几了吧,这两年又得了腰椎病,春天刚做了手术, 你不知道吗?他也不能上山给你摘了。”三婶说。
“那我就让我质彬孙子去给我摘,他最知道疼他奶奶了……”说到这里,老太太突然火了,指着三婶的鼻子,咆哮道:“反正我是指望不上你,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好好好,我滚,我滚得远远的,你有什么事都不要找我。”三婶甩甩打打地走了。
就在这时,屋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随即,乐乐像一只小猫一样从屋里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偷偷看了老奶奶一眼,就飞一般地向自己家里跑去了。
“乐乐,我的重孙子,我的好孙孙,过来,老奶奶还给你留着一个鸡蛋黄呢,过来吃了再走,吃得壮壮的,赶紧长大,长大了好娶媳妇,娶了媳妇好生儿子,儿子长大了再生孙子,我急着看到咱文家的第六代呢……”王焕枝一边向重孙子招手一边喊。
然而,听到老奶奶喊自己,乐乐跑得更快了,随即便没了踪影。
就在这时,文向南的媳妇也出来了,她怯怯地看了王焕枝老太太一眼,一边喊乐乐一边快步离去。
王焕枝老太太喊道:“向南家里,过来,把这个鸡蛋给乐乐拿上,让他吃,吃了赶紧长,长大了好娶媳妇,娶了媳妇好……”
“不了奶奶,我们得赶紧走,要回县城,乐乐的老师刚才给我发微信了,说今天下午让我们去开家长会呢,我得赶紧带他走了。奶奶,您待着吧,保重身体啊!”说完,也急匆匆地离开了。
就在这时,驻村第一书记吸了吸鼻子,问道:“怎么这么大一股酸味呢?真酸……”
小全也吸了吸鼻子,说:“就是,我也闻到了,怎么这么酸呢?”
“好像是从屋里散出来的……”第一书记说。
王焕枝老太太的身体猛地颤栗了一下。
“走,小全,进去看看,怎么这么浓的酸味呢?真像是打破了醋坛子。”第一书记笑着,向屋里走去。
王焕枝也站了起来,欲向屋里走去,然而她的身体却猛地摇晃了一下,赶紧扶住了墙,才没有摔倒。
“哎呀,还真是打破了醋坛子——醋瓮摔碎了,剩下的醋都淌到了地上,刚才向南的儿子乐乐偷偷地跑了出去,一定是他干的,现在的孩子们可真淘气……”第一书记和小全进了屋,一眼就看到醋瓮倒在地上摔碎了,他们知道这些醋是老太太心中的宝贝,不由冲她大喊起来。
王焕枝老太太扶着墙,颤颤巍巍地进了屋,看到屋里的情景,不由惊得六神无主。稍倾,她定了定神,拿起一个碗,试图将地上的醋舀起来,然而,瓮里的醋本来已经不多,瓮倒后醋散漫到地上,再说屋里地又是土地面,很快就渗下去了,老太太费了好大的劲,只从地上刮起了一些泥巴。
彻底绝望了的老太太手一松,碗掉到了地上,随即她本人也“扑通”一声倒了下来,一边双手拍打着地面,一边号啕大哭起来:“老天爷啊,这是谁做的孽啊,把我的醋瓮给弄倒了,一点儿醋都没给我剩下,这可让我怎么活啊……”老太太的双手沾满了泥浆,由于用手抹眼泪,很快,脸上也抹划得到处都是泥巴,眼泪和着泥巴淌下来,落到了衣襟上,不一会儿,老太太简直已经成个泥人儿了。
小全一边试图将老太太拉起来,一边说:“干奶奶,快起来吧,赶紧出去吃饭,这么一个破瓮,能值几个钱,打了就打了吧。”
“瓮打碎了不叫事儿,可我的醋全给流到地上了,一滴都没剩, 这可让我怎么活啊……”老太太捶胸顿足地大哭着,整个人简直成了一个泥猴。
“干奶奶,起来吧,不就是几斤醋吗,块儿八毛的一斤,明儿我去叼窝镇,不,去楼房镇,给您买一大缸回来,让您慢慢喝。”看老太太如此大哭大闹的,小全与驻村书记赶忙劝道。
想不到,老太太却一把揪住小全的裤腿,哭喊道:“小全你个王八蛋,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知道你早就盼着我死呢,才故意把我的醋瓮打碎。买来的醋管什么用,我只有每天吃酸枣醋才能活下去,今年新结的酸枣还不熟呢,起码还得两个月,新的酸枣醋才能泡出来,唉,接不上茬儿了,我死定了。小全,你好狠心啊,大跃进那一年,你爹还小,如果不是我地窖里有一缸枣面子,我瞒着孩子们,断不了偷偷地抓一把让你爹吃,你爹早就饿死了,没你爹,哪里还能有你呢。想不到,你这么没良心,不记恩也就算了,还这样害我,小全,你好狠毒啊,到了地下,见了你爹,我得好好同他说说这件事,我要让你爹的鬼魂把你抓到阴曹地府里去……
小全大呼冤枉,喊道:“干奶奶,您这可就冤枉我了,咱们前后脚进的屋,醋瓮要是我打碎的,你看不到也能听得到才是。再说,同我一起进屋的还有咱们村的第一书记,人家可是从县里派到咱们村帮助咱们脱贫致富的脱产干部,你让他说说,瓮是我打碎的吗?刚才在外面,我听到屋里‘咚’地响了一声,然后就闻到一股酸味从屋里散了出来,我才要进屋一看究竟的,想不到,你居然怀疑是我把瓮打碎的,老太太,没见过有这么讹人的吧。”
驻村第一书记也赶忙说:“屋里响了一声后,你那重孙子乐乐就从屋里偷偷地溜了出来,面儿也没着便跑了个没影儿,随后你那孙媳妇也溜走了,紧接着屋里就散出来了酸味。不用再咬别人了,醋瓮一定是被你那重孙子乐乐打碎的,错了才怪呢,现在的孩子们,都淘得没法说……”
老太太耳不聋眼不花,头脑也清楚,听了小全和王书记的一番话,便只好松了揪着小全的手,又一次号啕大哭道:“乐乐你个小王八羔,不肖子孙啊,想不到我活了九十几了,临了却死在自己的亲重孙子手里啊!刚才我还让你吃鸡蛋,盼着你快点儿长大,长大了好娶媳妇,娶了媳妇生儿子,儿子大了再娶媳妇,娶了媳妇再生孙子,我还想看到第六代呢。谁能想到,你把醋瓮打碎,活活地将把你当宝贝的老奶奶害死,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儿孙啊……”老太太哭得昏天黑地,泪水稀里哗啦的。
王书记向小全使了个眼色,二人悄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