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小全与王书记又来到王焕枝家,想看看她家里有什么动静。本来,按照老太太的脾气,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被毁了,她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的。想不到昨晚整整一夜,一点动静都没发生,这令小全感到非常出乎意料,所以,两人在村委会犹豫了一个早晨,还是决定亲自来看一看情况。
两人来到山嘴头村,沿着村子里前几年搞村村通工程时修的那条狭窄的水泥路向里走去,拐过两个弯,前面就是王焕枝家了。隔着老远,两人就看到老太太家的院子里有很多人,而且不断有人走进去,又走出来。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人?”两位书记对视一眼,心脏快速跳动起来,双腿双脚好像也激动了起来,不由加快了步子,不一会儿就来到王焕枝家的院子里。这时,恰好王焕枝的大儿子从屋里出来了,小全便问道:“大干叔,今天我干奶奶家怎么有这么多人?是我干奶奶身体有什么不好了吗?”
“唉,别提了,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文家大儿子回答道。
小全与驻村第一书记进了屋,一看,也不由吃了一惊,原来,王焕枝老太太已经将丧衣穿好了,这是好几年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就等着什么时候不行了才穿呢,然而,现在王焕枝尽管已经很老,但并没什么病,也能吃能喝,穿什么丧衣呢?
看到两位书记进了屋,正在炕上劝慰老太太的三婶便说道:“哎呀,小全,你看他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今天早晨,我一直没见我婆婆出门,平时她可不是这样子,一大早就起来,先到院子里的菜地里操磨一会儿,顺便摘些菜,然后就做早饭。我觉得有些蹊跷,便进了屋,想看看我婆婆怎么了。一进门,把我吓一跳,她穿着装裹衣裳,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弹。我以为婆婆死了,吓得我大叫一声,一下子就从屋里跳到了院里,大声呐喊起来。听到我叫喊,我孩子他爹赶紧跑了过来,不一会儿老大也下来了,紧接着,几个乡亲也来了,大家一起进了屋。这时候,婆婆却睁开了眼,看了看大家,便又将眼睛闭上了……”
有一个乡亲说道:“我们一进来,看到老太太穿着装裹衣裳,直挺挺地在炕上躺着,也都以为老太太去世了,看到她又睁开了眼,便问她这是怎么了,感觉有什么不好。老太太叹了口气,终于说话了,她说,她的醋瓮被重孙子乐乐打碎了,里面的醋一点儿都没剩下,而新醋还得等两个月。她这么老了,身体却一直挺好,主要就是因为每天吃铁罐顶上那棵老酸枣树上的酸枣泡的醋。现在,瓮里的醋没了,这回死定了,即使不会立即死,也撑不了几天了,于是就自个儿将装裹衣裳穿上了,躺在炕上等死呢。儿子媳妇将饭给她端过来她也不吃,她说吃了也白吃,好歹也是个死,再说没有酸枣醋,她根本就不想吃饭……说着,就又闭上了眼睛。看来,老太太是铁了心就这样等死了。 ”
这时,老太太的大儿子推了推老娘,说:“娘,您睁开眼睛看看,咱村支书,你干孙子小全来了。”
老太太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然而眼睛仍然闭着。
“娘,您睁开眼吧,看,人家驻村干部也看你来了。”老太太的三儿媳抓着婆婆的胳膊说。
然而,这一次,老太太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小全向前走几步,一手支在炕沿上,另一只手放到老太太的鼻子前,好像在试老太太还有没有呼吸。
老太太的大儿子忙说:“我娘呼吸挺好,似乎没什么病,就是乐乐把醋瓮摔了,将醋撒了个光,才成了这样。自打我记事起,我娘吃饭就离不开铁罐顶上那棵老酸枣树上结的酸枣泡的醋。好在几十年来,那棵老酸枣树每年结得都很稠,每年我娘都会泡两瓮醋,一瓮吃半年多,旧醋没吃完,新醋就又下来了……”
老大的话尚未说完,三儿媳妇瞪了大伯子哥一眼,非常恼怒地反驳道:“老大你说的话我就不爱听,咱娘是爱吃醋不假,但醋撒地上了,就不吃饭了,就不活了,世上哪有这种道理,你嫑睁着眼睛说瞎话,更嫑讹我家乐乐。”
“我可没有讹乐乐,我谁都没怨,老太太活这么大岁数了,整个叼窝公社能有几个?就是现在没了,也不能说寿数小啊,我只是在说这件事儿,咱娘的确是离了酸枣醋不想吃饭,这事老三你也知道。”老大看了看老三,说道。
“三干婶子说得有理,哪能不吃酸枣醋就不能吃饭?往年村里人用酸枣泡醋,现在除了我干奶奶,谁还吃这种醋,大家还不都活得好好的?”小全说。
这时,老太太却突然睁开了眼,瞪着小全骂道:“这次我要死了,称了你的心了,我死后,我眼看不着了,你们愿意怎么拆的,愿意怎么挖的,没人能管得了你们了,你们这些不肖子孙,快,咱村马上就毁在你们手里了。管你们呢,反正我死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你们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娘,你这不是挺精神吗?穿着装裹衣裳,给谁难看呢?冲谁耍脾气呢?没有酸枣醋不吃饭?我看你是不饿的过,三天不吃饭,就是一块砖头你也得抓起来啃几嘴。不管她了,咱娘老糊涂了,不要搭理她,饿饿她就起来做饭吃了。大家都走,让她一个人在屋里闹吧,大家都不搭理她,她也就觉得没意思了,大家都在这儿劝,她就越发地上劲了。”老三虎着脸说。
“唉,人老了就是这样吧,俗话说,老换小,人老了,性格就像小孩一样了,时不时要耍牛脾气呢。”老太太的大儿子也说道。
听了老太太两个儿子的话,大家便嘻嘻哈哈笑着出了屋,然后一哄而散。
然而,令每个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第二天凌晨,老太太居然真的死了,这倒真出乎大家的意料了。
村干部们走后,灵堂里就安静下来了。时间像个跛了脚的老牛,缓慢地向前走着,终于十点多了。跪坐在地上的,以及躺在床上守灵的一群儿女媳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有的已经恹恹欲睡,尤其二叔,身体虚胖,更容易犯困,他在地上铺一个褥子,自己坐在上面,身体靠着墙,不时发出一阵阵鼾声。
整个山嘴头村,显得更加出奇的宁静,山里面,从铁罐顶方向偶尔会传来一两声不知什么鸟的叫声。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悄没声地走了进来,“喵”地暗暗叫了一起,看并没有人注意到它,便走到供桌前,叼起一片肉,飞快地离去,不一会儿,一切又都恢复了宁静。只有距离奶奶家最近的三叔家,打麻将的人们的笑骂,伴随着麻将的哗啦声不时清晰地传过来。
“要不,咱们也在这儿安个麻将桌,玩上一夜?这样死守着,太难受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熬到明呢!”三婶提议道。
“哎?主意不错啊,怎么我就没想到呢?来,赶紧将桌子支在当屋里地下,玩儿几圈儿……”三叔愣了一下,随后笑着赞同道。
“那赶紧去把麻将拿来,咱们一边玩一边守灵,就不会觉得这夜太长了。今晚咱们看谁能赢钱,玩麻将嘛,不赢钱没意思,都是家里人,咱们也不用玩太大的,是那么个事儿就行了。”三婶又说。
三叔站了起来,才要向自己家里走,忽然醒悟过来似的,说:“麻将有人用着呢。”
“那就把咱家那副扑克拿起,咱们玩一会儿斗地主,也不错,总比这样死待着好受多了。”
三叔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麻将扑克都有人用着呢。到别人家去借吧,这么晚了,算了,咱们几个还是换着班儿睡觉吧,明天一大早还要忙活。”三叔说。
“看一会儿手机,玩一会儿抖音,看一看视频,就这样消磨时间吧。”二姑说。
其他人也都叹了口气,说:“换着班儿睡吧,这两天快累死了!”
“你们睡吧,我守着,老人们说,灵前不能断了人,要不,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文家老大说。
“大哥,那就拜托你了,我们先睡了,如果能玩会儿麻将,还不太困,这样什么事都不做,干待着,一会儿就瞌睡了。”二婶说。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进入午夜,一直坚持跪在冰尸柜前守灵的文家老大,眼皮也开始打架,脑袋不时垂到胸前,然后又猛地抬起来。其他人更是都蒙蒙胧胧地睡着了,二叔的鼾声持续不断地响起来。
就在这时,整个晚上一直神色不安的二姑娘又进来了。他走到冰尸柜前,定定地注视着躺在里面的老太太,审视了一会儿,目光从老太太脸上移开,环视一下整个房间,问跪在灵堂里差不多都已经睡着的儿女们:“这房子多少年了?”
王焕枝的大儿子率先睁开眼睛,想了想,回答道:“哎呀,好多年了,我爹就是死在这屋里的。”
“怪不得呢!”二姑娘自言自语般地说。
“怎么了?”儿女们毕竟都没睡实,这时都惺忪着眼睛问道。
“今天晚上,我一直心惊肉跳的,总觉得今儿个会发生点意外……说明了吧,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我觉得老太太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二姑娘回答。
“什么?!”大家一时没听懂二姑娘话里的意思,随口问道:“不愿意离开那该怎么着……”随后立即回过味来了,有几个女人惊得脸变白了,额头渗出了冷汗。
“老太太可能是在这屋里住得久了,所以才不愿意离开,或者是你们中谁很受老太太宠爱,她特别不放心?”二姑娘一边扫视着王焕枝儿女们的脸,问道。
“啊——”二姑惊叫一声,猛地扑到旁边三嫂的怀里。
“你别怕,咱娘最宠爱的虽然是你,但临走时,最惦记最放心不下的应该是六儿,因为她一直都没成家……。”三婶安慰二姑道。
“六儿是谁?”二姑娘随口问道。
“六儿是他们文家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妹妹,到现在都还没结婚,我婆婆最放心不下的应该是她,最遗憾的是至死都没看到她这最小的宝贝闺女出嫁,现在,六儿也已经五十多了,还是一个人,她可不是要牵挂她嘛。”二婶回答道。
“那这次为什么没回来奔丧?”二姑娘又问道。
“唉,说来这就话长了,她自小学习很好,名牌大学毕业,后来又读硕士、博士,毕业后去了香港,当大学老师,每年暑假回来看一次老娘,前一段时间刚回来过,走了没几天,走以前说要出国进行学术交流。我娘突然没了后,从她微信朋友圈里的内容看,她已经在美国了,所以我和哥哥嫂嫂们商量了一下,就不通知她回来了。”二姑说。
“哦,是这么回事。”
“我们家六儿到美国了,我娘的鬼魂儿就是再惦记她,也不可能把她怎么样了吧?美国那么远,漂洋过海的,她怎么能找得到啊……”文家老大问道。
“不过这可不一定,咱娘死了,已经变成鬼了,鬼可是什么都知道的,也是无所不能的,在美国怎么了,鬼到美国,也是一眨眼的事儿。”当过兵信奉无神论,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叔,以调侃的语气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