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幽默的回答和轻松的神情,使在场的人绷得快要断了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大家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然而,二姑娘的脸色仍然非常冷峻,他又扫视一眼王焕枝的儿女,然后从供桌上拿出一炷香,凑到燃烧着的蜡烛上引着了,双手擎过头顶,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众人对二姑娘的祷告虽然听不太清,但也能断定,他在祈祷老太太的鬼魂,不要出来惊吓自己的儿女了。既然已经死了,已经是阴阳两隔,出来只能把大家吓坏,还是安安生生地走吧,如果实在不放心,你的在天之灵多保佑儿女们就是了。祷告完后,又烧了一大摞烧纸,这才犹犹豫豫地离开了。临出门前,二姑娘又特别嘱咐大家,多留着点心,不要都睡着了,注意冰尸柜里的情况,如果发现了什么异常,立即跑到三叔家去叫他,他不会睡死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会立即赶来处理的。
二姑娘真是个负责任的主丧师,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本来就应该这样嘛!
几个女人听了重又胆战心惊起来,有的甚至要找借口离开,不再守灵。二叔大大咧咧地笑道:“你们别听二姑娘乱咋唬,有什么事,哪里有鬼,如果有的话,你们谁给我捉一个让我看看,二姑娘就是个神神道道的人,别听他瞎咋呼。”
听二叔这样说,又看他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大家的心才逐渐定了下来,想离开的也就重新坐下来;二姑和三婶躺到奶奶睡过的那张床上,不一会儿,就眯眯糊糊地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叫声,好像一个老人的怪笑,伴随着拉得很长的尾声,然而这尾声又像是孩子在哭。
大家一下子都被惊醒了,一个个脸色煞白,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二叔也吓了一跳,然而仍故作镇定地说:“可能是野猫子在叫……”
这时,直听“扑棱棱”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好像有一只鸟落到了王焕枝家门前的那棵枣树上,随后又发出一声惨叫。
“哎呀不好,是猫头鹰的叫声……”文家老大喊道。
鸟的翅膀又发出一阵“扑棱棱”的响声,猫头鹰飞到了王焕枝家的屋顶,同时又发出一阵更加瘆人的怪叫。
马头山里人谁都知道,守灵之夜,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是最不吉利的。再说了,整个叼窝乡,除了山嘴头一带,山都快被挖光了,这几年哪里还能见到猫头鹰的影子。可是,今天晚上,这种动物却又重新出现了,而且落到了死者家房顶上,这可是太怪了,一定有什么极端的不祥之事要发生。
就在大家惊惶不安之际,冰尸柜里发出轻微的响声。
此时,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叔也吓得脸变了色,三婶与二姑则尖叫着搂在一起,大姑拼命向二叔身后钻。二婶情急之下,向文家老大怀里扑去,突然觉得这样不对,弟媳妇钻到大伯子怀里,叫什么事,又羞又急,便想逃离房间,可身体像筛糠一样哆嗦着,根本站不起来。
紧接着,冰尸柜“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好像有人在用手指敲冰尸柜的盖子。几个女人尖叫着,想钻到床底下,却又爬不起身来;男人也惊恐万状地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还是老大沉着一些,他冲老三说:“赶紧叫二姑娘吧……”
然而老三也吓得站不起身来了,只好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打算给二姑娘打电话,情急之下,却怎么也翻不出他的号来。
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二姑娘手里拿着一个称砣,迈着小碎步,屁股快速地扭动着跑了进来,径直来到冰尸柜前。他双眼瞪得溜圆,显得极为恐怖,冲着老太太的尸体“啪”地吐了口唾沫,大喊:“你不安安生生躺着,想要干什么?你的孩子们日子过得很好,都有吃有喝的,你不用牵挂他们,赶紧地,消停下来吧,不要吓着孩子们了,他们都是你的亲骨肉,你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养大的,你害谁也不能害他们啊……”
果然,冰尸柜内安静了下来,二姑娘也略微松了一口气,可是,稍顷,里面又响起了声音,而且这次声音更大了,似乎是用拳头在猛击冰尸柜的顶盖。
二姑娘生气了,他将手里的称砣“啪”地一声砸到了冰尸柜的顶盖上,随即,冰尸柜又短暂安静了一下。可是,紧接着,老太太的一双胳膊直直的竖起来,使劲推冰尸柜的顶盖,很快,顶盖就被推了起来,老太太那一双瘦得如同鹰爪一样的双手也露了出来。
“炸尸了,快,去找根枣木杠子来,将老太太压住,她要是出来了,大家可就都没命了!”二姑娘一边双手使劲压着冰尸柜,一边掉过头,冲老太太的几个子女喊道。
此时,屋内的几个女人几乎都被吓昏了过去,几个男人也吓得瑟瑟发抖,呆若木鸡,先前满不在乎的二叔,也吓得脸像纸一样煞白,汗水将头发都濡湿了。
关键时刻,还是老大经的事多,更能沉得住气一些,听了二姑娘的话,他立即跑出屋,很快就提着一根对手粗的枣木杠子进了屋。
“快,赶紧压到冰尸柜上来,你们,都过来,与我一起,一边两个人,使劲压死了。”二姑娘冲老太太的另两个儿子大喊。
这时,老二老三也终于反应过来了,跟在大哥后面,来到冰尸柜前,与二姑娘老大一起,双手攥住枣木杠子,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了杠子上,拼命地向下压去。老太太瘦弱的胳膊终于支撑不住了,口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同时,双手缓缓地缩了回去,冰尸柜的盖子终于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严实地扣在柜上了。然而,四个人却一点儿都不敢松劲儿,仍然死死地把冰尸柜的盖子压住。
“这回没事了吧?”三叔抬起惊恐万状的脸,问身边的二姑娘。
二姑娘看了文家老三一眼,没有说话,只见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符,冲上面吐了几口唾沫,粘在冰尸柜上,然后咬破中指,将流出的血甩到符上,这才说:“松开木杠吧。”
果然,冰尸柜内再也没有发生任何动静。
二姑娘也抹了抹额头的汗,说:“给你们的老娘多烧些纸吧,同时念叨念叨,让她老人家放心,阳间的人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用挂念……”
文家老大蹲在地上,将一大沓黄表纸点着了,看着燃烧的火焰,一边低头沉思着,过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二姑娘,回答道:“家里的人现在谁过得也不错,老二老三家又当官又有钱,我虽然在花钱上比较紧一些,但也有吃有喝的……要叫我想,我娘可能眷恋的是铁罐顶上的那一棵老酸枣树……”
“哦,铁罐顶上的那一棵老酸枣树?……”
“对,就是那棵树!我娘一辈子都吃那棵树上结的酸枣泡的醋,对那棵树特别有感情,挖掘机早就进了山,已经做好了准备,整个马头山,以及铁罐顶,很快都要被挖平,山挖了,树自然也就在劫难逃了,我娘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它了。”文家老三也说道。
“这话不假,我婆婆这辈子的确最爱吃那棵老酸枣树上结的酸枣泡的醋……”终于恢复过来的老三媳妇也说道。
“没有这种醋,她就吃不下饭,前几天,就是因为乐乐推倒了醋瓮,瓮里的醋都撒了,她才死了,要不还不知要再活多少年呢。”老二媳妇也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二姑娘看了看老太太的儿女们,撩起门帘,向铁罐顶的方向望去。
然而,屋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第二天,太阳还未出来,文家的亲戚们就聚到了王焕枝家的院子里,攒忙的乡亲们也基本都来了。花了三万六千九百元买来的棺材昨天就已运到,现在,它如一头巨大的怪兽一样,停放在院外的空地上,显得非常恐怖,似乎随即会发出一声沉闷地吼声,同时一跃而起,扑向猎物,然后吞进自己肚里。棺材上刷的暗红色的油漆,在初升起的阳光照耀下,映出刺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在二姑娘的指挥下,开始入殓了,首先,将棺材盖子卸下来,然后将一层层的苫单铺到棺材底,然后,围在棺材周围的亲友们,从兜里掏出硬币,纷纷扔进棺材里面,硬币落到棺材厚厚的底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时,只见几个人撑着一个被单,高高地举着,另有几个人抬着老太太的尸体,在被单的遮盖下,快步向棺材走来,然后将老太太放了进去。随后,儿女们又将一个个苫单盖到老太太的身上。
“现在,与老太太最后分别的时候到了,谁想再看最后一眼赶紧看,然后就盖棺材盖子了!棺材只要盖上了,就再也不能打开,想看的赶紧看啊!——”二姑娘一边环视着人群,一边高声呐喊着。
媳妇们望着棺材,零零落落地喊了几声娘。大姑二姑最后为老太太掩了掩苫单,一边干哭了几声,随后就将身体让开了。老太太的二儿子阴着脸,站在院里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三儿子不知在同村支书小全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咧着嘴笑;大儿子原来不知在人群外干什么,此时想挤到棺材边,然而由于腿脚不利落,还没等挤到棺材跟前,几个攒忙的便抬起棺材盖子,放到了棺材上,然后晃动着盖子,与棺材主体吻合了。
一直站在棺材不远处的文质彬,突然想起当年爷爷入殓时的经过,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那时的情景却仍然历历在目。当时也是一个大清晨,棺材里铺的盖的,一切都是由奶奶亲手来做,儿女们只是在棺材前跪着嚎哭。奶奶神情平定、有条不紊地为爷爷把一切都做得妥妥当当的,好像不是在为丈夫送葬,而是伺候劳累了一天的丈夫入睡,又像是为丈夫整治衣衫,送他出一趟远门,过一段时间,他就又会平安返回家门。只到主丧人喊看逝者最后一眼的时候,攒忙的乡亲们抬起顶盖要扣到棺材主体上的时候,奶奶才突然疯了似的扑到棺材上,大放悲声,泪如雨下,最后,身体几乎瘫到棺材上,发出一阵阵伤心欲绝的恸哭。起灵的时候到了,可是奶奶仍然趴在棺材上哭,几个女儿媳妇怎么也拉不起来。可是,不能再等下去了,最后,还是几个攒忙的壮汉,使劲扳开奶奶的手指,将她从棺材上拉下来,拖到一边去,这才将棺材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