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质彬站在人群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脑子里却仍然想着二十多年前爷爷入殓时的往事,心中不由感叹道:“当年爷爷走的时候,有奶奶大哭着为他送行,而今天,尽管来的人比以前多了,而且又添了好几个重孙子辈的人,葬礼办得也挺排场,可就是缺少一个真正伤心、真正牵挂她的人。”随后他又想道:“毕竟这是老喜丧嘛,是不兴特别伤心地哭的,作儿女的象征性地哭几声就可以了。”
然而,此时文质彬突然被一阵笑声吸引着抬起了头。他循声望去,只见在奶奶家门口,文向南与小全以及县里派下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不知是什么引人入胜的话题,使几个人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周围的几个村民,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正在忙着用绳子捆扎棺材的几个攒忙的乡亲,和指挥他们干活的二姑娘也被吸引了,向这几个干部望了望,就又低头忙活去了。
很快,在二姑娘的指挥下,棺材捆绑完毕,两个粗大的枣木杠子插进了绳套里。等一切准备停当,二姑娘喊道:“送灵的各位孝子贤孙,亲朋好友,赶紧做好准备,马上就要起灵了,没戴好孝的赶紧戴上孝,年轻的亲戚,该拿哭丧棒的拿上哭丧棒,这些仙鹤、花圈等,也要全部带到坟上去,儿女媳妇以外,谁手里都不要空着……”
文家老大此时已经将幡拿在手中,举起来,准备出发了。文质彬看了看爹,突然感觉到他更加苍老了,他的身体在初秋的晨风中瑟缩着,脸上呈现出悲苦的神情。人生七十古来稀,爹今年已经七十几,再过不了几年就八十整了。俗话说,亲在未敢言老,有老母亲在堂,他再老,在老娘面前也算个孩子,现在,老母故去了,已经进入风烛残年的父亲一定感到特别的伤感。有谁说过这么一句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故,人生只剩归途。归途是什么?毫无疑问,人生的最后归途自然是野外的黄土地,万物土中生,万物土中灭,人当然也是如此。不识几个字的父亲,虽然没有读过这些东西,但这些道理却不会不懂。以前,有老太太隔着,“归途”似乎还比较远,至少不是那么直接,现在,老母亲已经归去,早过古稀之年的父亲一定特别清晰地感到了“归途”的迫近,然而,自己死后,留下多病的妻子,还有一个尚未成家的儿子,父亲怎能不倍觉伤感?
这时,二婶向人群里望了望,突然喊道:“哎呀,咱大表哥还没来,再等等他吧,咱娘娘家门儿上的亲戚,数他最近了,他不到可怎么行?”
“也是,舅舅没了,大表哥就算是代表娘家的人了,他没来就出殡,真的不行。”三婶也说。
“可是,不知他什么时候才来呢,没准儿来不了了呢,昨天晚上,我灌了他几杯,恰好他儿子开着车来给他老姑烧纸,看到咱们家睡觉太挤,就把他拉回家了,没准儿现在还没起床呢。”二叔说。
“算了,那就不等他了,起灵吧。”三叔说。
“是不是给他打个电话,催他一下呢。”文家老大问。
“不给他打了,自己亲姑姑没了,却一点儿也不当回事,昨天喝了鸡巴个醉蛋,现在大家都来了,就他没来,这样的侄子,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三叔气愤愤地说。
“打发了咱娘,还急着……”三婶看了看小全,急得眼睛通红。
“二姑娘,起灵,赶紧起灵,要不赶不上事先看好的时辰了,那可就不好了。”三叔又催促道。
“那就别等他了,该起灵就起灵吧。”二叔也说。
“老大,你说呢?还给你们表哥打电话吗?”二姑娘问文家老大。
“他家距离这里二十多里地呢,如果现在打电话才把他打醒,等穿衣起床,到这里就快晌午了,给我娘送灵?黄花菜都凉了!”文家老大回答道。
二姑娘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时辰快到了,既然你们兄弟仨都说不等他了,那就起灵。”说着,二姑娘走回灵堂,从里面拿起一个碗,又扭动着屁股快步而出,站定了,深吸一口气,只 听“啪”地一声响,将这个碗猛地摔到了老太太门口的那个废旧的磨盘上。碗摔了个粉碎,碎瓷渣子四处迸溅,随后,二姑娘大声喊道:“老太太,动身了!”
二姑娘话音刚落,早就做好准备的几个攒忙的便点燃了戳在院外已经将捻子拨出来的二踢脚,只听“吭——”地一声,一个二踢脚猛地飞向空中,随后,“喀——”地一声巨响,二踢脚在空中爆炸了。
二姑娘面无表情地弯腰㧟起放满了纸钱的篮子,扭动着屁股,迈着小碎步,向文家的茔地走去,一边走,不时从篮子里抓出一把纸钱,向路边撒去。文家老大举着幡,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地紧随在二姑娘身后。再后边,几个攒忙的乡亲抬起巨大的棺材,摇摇晃晃地出了文家院子,向村外走去。棺材后面,则是穿着孝的长长的送葬队伍,像一条白色的巨蟒,在山路上蜿蜒曲折地向马头山里缓缓地移动着,远远看去,令人觉得恐怖而又荒诞。
“娘!——,我那再也叫不应的——”紧跟在棺材后面的王焕枝的大女儿哭了一声,不知是因为这几天守灵太过劳累,还是已经哭哑了嗓子,她这一句送葬的哭词尚未唱完,哭声就断了,只能低着头,在女儿的搀扶下,跟在棺材后面,迈着瘦弱的腿,哆哆嗦嗦地向墓地走去。
不久,送葬队伍就窃窃私语起来,随后,有人开始大声谈论,甚至有的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出了村,路很快变窄,既而开始上山,越来越难走。路上到处长着蒺藜,路两侧的酸枣树枝、荆子枝伸到路中央,使山路显得越来越窄,再向山内走去,几乎被茂密的荆棘封死,几乎看不出路的痕迹了。杠子夫抬着硕大的棺材,在这狭窄的山路上走得异常艰难,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气喘吁吁。棺材一会儿撞到路边的树上,一会又蹭到路边的石壁上,杠子夫们一会儿被脚下的石头绊得差点跌倒,又一会儿被从山路两侧伸过来的荆棘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文质彬尽管不像杠子夫们那样负重行走,胳膊上也被伸到路中的酸枣圪针划出了好几道伤,刺痛刺痛的。不一会儿,一个不小心,脚踩到了一棵蒺藜上,蒺藜针刺破运动鞋的鞋底,扎到了脚上,虽然扎得不是很深,但也是钻心的疼。文质彬不由大叫一声,眼泪都掉了下来,幸亏旁边有一个本家的哥哥,由他搀扶着,文质彬将鞋脱下来,将蒺藜刺拔下来,穿上鞋,才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山上走去。
幸亏这些为老太太送行的人基本都是山里长大的,如果是城里来的,走在这样的路上,一定是寸步难行。
越往山里走,路越窄,坡越陡,杠子夫们行进得越发艰难。这几年来,尤其是最近一两年,随着县里美丽乡村建设工作的推进,山嘴头周围很多村的房子已经被拆了,人也已经搬到了叼窝镇里的楼上,山也被挖了,山嘴头越来越成为一个“孤岛”。村民们都知道,形势已经不可逆转,过不了多长时间,同样的命运一定也会落到山嘴头村身上,山里的庄稼,即使种上,也随时会被挖掉的,挖掘机进了山,半天的时间,就能将山里埝阶上种的谷子、红薯、玉米等毁个一干二净。所以,山里的地大都已经撂荒,地一撂荒,人们就不怎么再进山,山路很快便被野草和荆棘侵占。尽管村里有王焕枝老太太扛着,挖掘机暂时进不了村,但是,王焕枝毕竟是九十大几岁的人了,活了早晨没晚上了。每个人都知道,只要老太太一蹬腿,挖掘机立即就会进山,山嘴头就像整个叼窝乡的其他村庄一样,没几天时间就会被挖个底朝天。
文质彬看着这条满是荆棘的山路,心中不由发出一阵阵感叹,仅仅一年前,这条路还不是这样糟糕。去年,父亲的腰病还不像今年这样严重,还能在山里的岗地上种一些庄稼。去年春天,他随着父亲到山里种下花生、玉米、红薯,夏天到地里锄草,秋天去收获,村里也有其他几户人家在地里种庄稼。因为断不了有人进山,路上的杂草经常被践踏,从路边的地里伸到路中的荆棘也会经常被进山的人砍掉,所以,这条路还能凑合着进得去人。而今年呢,父亲不再到山里种地了,老三顺也太老了,也不种了,其他几户看到村里这两个最为勤劳的人也不再进山种庄稼,便也都不再种了,通往山里的路,从此便成了荆棘与野草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