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山里的岗地,早已经由县里派来的工作人员测量过了,每一家有几亩地,合多少钱,都有了结果,绝大部分大家,都在盼着什么时候王焕枝一蹬腿,上级将补偿款打到卡上呢,有些人家盼得简直已经望眼欲穿了,可王焕枝却偏偏不死,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大家谁还指望山里的这几亩地过日子?现在,王焕枝终于死了,征地补偿款的银行卡也在昨天顺利发到了全村村民的手中,绝大部分村民都觉得,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王焕枝老太太终于死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尽管每个人都不这样说,但在内心深处,村里人大都在这样想。
文质彬无奈地看着这条几乎已被荆棘封死的山路,不由暗自叹息一声,不由忆起前一段时间,他奉学校之命回家里做父亲思想工作的时候,还曾经与向南争论过,争论的中心便是对县里这种移民搬迁和挖山造地工作的质疑。当时,自己振振有词地问:“干嘛非要让农民搬出山,住到镇上不可呢?干嘛将多年来先民们建的岗地和埝阶挖掉呢?建设美丽乡村不能这样建吧?这样做严重脱离实际了吧?”
对于向南给出的解释,文质彬连半句都听不进去,文质彬一直认为,县里这样做完全是胡闹,是瞎折腾,同几十年前的大跃进差不多。而现在,看着这满路的荆棘,再看着胳膊上被划出的伤口,以及仍然在隐隐作痛的脚心,文质彬的想法却突然变了,他忽然对县里的移民搬迁以及挖山造地的做法有些认同了,甚至是发自内心的赞同。
的确,让村民们继续在山里一小块一小块的岗地或埝阶上种地,继续这种千百年来最为落后的小农业,农村是毫无出路的。也许政府的这种做法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有时甚至问题还会很严重,但无论如何,原来的农业模式却的确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也不可能继续下去了,继续下去毫无前途。再说了,村里几乎已经没有一个年轻人了,尽管还有少数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但也基本是在垚鑫公司打工,而老人们还有几个能进得去山?即使现在还有人勉强能进去,但若干年之后呢?山嘴头,以及整个叼窝乡所有的山村,都不可能再沿着原来的模式走下去了。
就在文质彬浮想联翩的时候,突然,只听一个杠子夫“哎哟”一声,向地上倒去,杠子也离了肩,幸亏被旁边一个人扶住了,才没有栽倒在地。这个杠子夫一边继续“哎哟哎哟”地喊着,一边诉说着:“我的腰,把腰闪了……完了,这回再也不能抬杠子了……”
一个杠子夫脱离了抬棺材的队伍,棺材便立即失去了平衡,抬棺材的其他人很快也就支撑不住,便也一边惊叫着,一边将棺材放了下来。大家吵吵嚷嚷着,说路这么难走,棺材又这么重,实在是无法抬上去了。
文质彬循声望去,才知道闪了腰的是来喜,一个六十出头的老人,再看其他杠子夫,最年轻的也五十多岁了。文质彬不由又想起爷爷出殡时,杠子夫们清一色都是二十多岁的后生,他们抬起棺材,一口气就走到了位于马头山山腰的墓地。另外,那时的山路也不像现在这样难走,每天到山里干活的人踩都能把路踩得好走了,哪像现在这样荆棘丛生,几乎无法迈步?
可是,现在在村里,去哪儿找一帮二十几岁的杠子夫给攒这忙!
文家三兄弟招呼两个攒忙的,扶着来喜下山,到叼窝镇的卫生院去看伤,然后,三叔从兜里掏出半盒烟,散给几个杠子夫每人一根,自己也叼起一根,说:“怎么停下来了,赶紧走啊,再耽误下去就误了好时辰了……”
“你看我们的胳膊上,到处都是被酸枣圪针扎得流着血,脚上也被路上的蒺藜扎伤了,越往上路越难走,到了茔地,我们还不都被扎死,这一分钱都不挣的,受这种罪,图个什么呢?!”其中一个杠子夫皱着眉回答道。
“就是啊!就是每人给二百块钱,也不受这洋罪啊!”另一个杠子夫回答道。
“就是每人给五百块,咱们能抬得上去吗?看不到来喜把腰闪了吗?谁想抬谁抬,都快六十的人了,要是跌一跤摔断了腿,还不知能不能长得上,如果长不上了,以后的日子就在炕上躺着过吧。”又一个抬杠子的说。
文家弟兄仨愁眉不展,这可怎么办啊,在出殡时,最忌讳的便是中途将棺材搁到地上停下来。在行进过程中,一般是第一拨杠子夫体力不支时,可以找另一拨替下来,人可以换,但棺材不能落地,要一直不停地抬到墓地。现在呢,走了还不到一半,就成这样了,难走的路还在后面呢,这样下去不知要停几次呢,这可怎么行?
“老三,就怪你,非要买这么重的棺材不可,柏木做的棺材死沉死沉的,又不像往年,随便就能找到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来抬,现在棺材搁到半路了,你看着办吧……”文家老大埋怨道。
三叔瞪了老大一眼,说:“为啥现在有了流动饭店,有了唱丧戏的戏班子,就没有人成立一个专门抬棺材的公司呢,要是有的话,只需花些钱,一切就都解决了,还用得着遭这样的难?”
就在这时,二姑娘过来了,瞅了瞅这几个蹲在地上的杠子夫,说:“抬杠子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抬着这么重的棺材,的确无法上去。这样,你们一人拿上一把铁锹,负责将路上的蒺藜和荆棘丛铲一铲,你们是先锋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然后,文家孙子辈的男人们,负责抬棺材上山,孙子们坚持不住了,孙女婿,外孙女婿接着抬!”
“可是,自古以内,戴孝的不抬棺,抬棺的不戴孝,这可是马头山里老人们留下来的规矩。”文家老大说。
“现在顾不上这些规矩了,总不能把棺材和老太太的尸首撂在这儿就算了吧,让老太太臭在这里?还是让山里的老鹰野猪给吃了?”二姑娘问。
“可是,让戴孝的抬棺材,也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啊,祖宗的规矩……”文家老大又对二姑娘的这个提议提出了不同看法。
“什么祖宗的规矩,祖宗已经死了多少年了,他们看不到现在的情况了!一切都按祖宗的规矩来,就别过了。这几年,咱们整个叼窝公社,哪个村里没有请我主持过丧事?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出现过,规矩该破了破吧,村子都快没了,还在乎什么规矩!”二姑娘说。
文家三兄弟面面相觑,万般无奈之下,最后只好同意了二姑娘的建议。
……
历尽艰难,大家终于将棺材抬到了文家的莹地。文家老太爷的坟早已经被挖开,棺材已经有些腐朽。在老太爷的棺材的右侧,挖了一个坑,这是用来盛放王焕枝老太太的棺材的。墓穴位于马头山山顶之下的一个山凹里,正对着铁罐顶,与铁罐顶的那棵老酸枣树遥遥相望。
此时,事先看好的吉辰已经过了,越耽搁越晚,太阳越升越高,银行卡都发到各家各户手上了,大家都还盼着把老太太送到坟里后到信用社支钱呢。于是,便刻不容缓,无论是文家子孙,还是前来攒忙的乡亲,没等二姑娘下令,大家蜂拥而上,一起动手,抬着这个硕大的棺材,将它降入墓穴,然后,将杠和绳抽出来。
看到大家如此急切的样子,连见识过无数丧事的二姑娘都有些吃惊,他大张着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只听二叔和三叔说:“老大,赶紧埋土啊!”二姑娘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也便喊道:“老大,你是长子,头三锹土,得由你来撒。”
“可是,大家看,老太太的棺材比老太爷的高很多,就这样埋上,好吗?地超过天了,阴盖过阳了……”人群中有人说。
“关键是老太太的棺材太大太高了……”有人说。
“老太爷的棺材,按现在的价格算也值不了三四千,而老太太的三万六千九,能一样吗。”另一个人回答。
“不行把棺材弄出来,再向下挖一挖,然后再将棺材放进去,这样两个棺材就平了,再埋土,这样才好。”又有人插话道。
“这么大的棺材,绳子也早抽出来了,怎么把它弄出来?!”不知谁回答道。
“算了,什么平不平的,赶紧埋了算了,埋上土以后,谁能看出平不平的,埋完还有正事急着要办呢。”三婶说。
“埋吧。”三叔说。
“埋吧,赶紧埋,老大,没听到二姑娘让你铲土吗?”二叔说。
文家老大犹犹豫豫地看了二姑娘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埋。
二姑娘面无表情地说:“既然你们弟兄仨都说要埋,那就赶紧埋吧。”
文家老大木然地拿起锹,向墓穴连扬了三锹土,一边扬土一边喊道:“娘,躲土……”
文家老大的第三锹土尚未落到棺材上,周围攒忙的乡亲们,早已经将锹拿在手里,一边吵吵嚷嚷地说笑着,一边纷纷铲起土,一齐向墓穴内撒去。文家老二和老三,由于没能抢到铁锹,便各自抓起墓穴边的一个钁头,也忙不迭地帮着向墓穴内倒土。两人的额头,早已经渗出密集的汗珠,与扬起的尘土混杂在一起,使他们的两张脸显得非常肮脏,然而谁都顾不得擦拭。可能因为干得过于专注,二叔的鼻涕从鼻孔里钻了出来,然而他顾不上擤一下,只是将它们吸回到鼻孔里去,不一会,两道鼻涕又出来了,二叔的鼻子一使劲,再一次将这两道鼻涕吸回去。在县城当了多半辈子干部的二叔,平时总是白白净净体体面面的,想不到此时居然如果腌臜肮脏。
转眼间,两个棺材被土埋住了,随即,土堆很快隆起,随后,坟丘就形成了。攒忙的松懈了下来,只有文家三兄弟,接过乡亲们使用过的铁锹使劲地拍打着坟丘,从而将坟头轮廓弄得更加规整一些。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感叹道:“唉,这人啊,无论你活多大岁数,终究也是落这么一个下场啊,王焕枝活了快一百了,最后也不是入土拉倒了?”
话音未了,铁罐顶的方向传来一阵“呜呜”的轰鸣声,像野兽在嗥叫,将大家的注意力从坟头吸引了过去,连文家三兄弟也停了下来,拄着锹,手搭凉棚向铁罐顶望去。
突然,一阵更加剧烈的轰鸣声传了过来,人群中有人喊道:“是垚鑫公司的挖掘机……”
话音未落,果然,一台挖掘机咆哮着,如一个黄褐色的钢铁巨兽,肆虐地挥舞着它那只钢铁铸造的巨臂,一路横冲直撞地跃上铁罐顶。所有阻挡它前行的障碍物,无论是岩石还是荆棘,只需轻轻一拨,便像抹掉一片蛛网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被它那只巨手给扫荡殆尽了。
很快,挖掘机来到了铁罐顶的那棵老酸枣树面前,这时,它突然停了下来,好像猛兽打量对手一样虎视眈眈地盯着它。过了片刻,突然,挖掘机的烟囱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黑烟,几乎同时,发动机又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猛虎发了威,震得山谷响起一阵阵回声,震得人的鼓膜一阵阵发胀。紧接着,它那只钢铁巨手深深地插进铁罐顶的岩石深处,随着它又一次声嘶力竭的吼叫,挖掘机的巨手将老酸枣树整个挖起,然后狂妄地摇晃了一下,就将老酸枣树向山崖下摔去。
几千岁的老酸枣树,这棵在整个叼窝乡,甚至整个苍山县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了仙的老酸枣树,“忽啦啦”地向山崖下坠落,紧接着,山谷里响起“扑通”一声巨响。
山崖下,一群不知名的鸟被惊起,惊惶失措地飞走了,不久,整个山谷,就只剩下了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