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四十来年,如今我在县城有了工作,而且买了房,算是基本稳定下来了。这几年,父母身体不太好,为了方便照顾他们,我便把他们接到了城里,这样一来,不但我基本不在农村过中秋了,就连在农村生活了七十多年的父母,也离开了他们劳作了几乎一辈子的土地,离开他们熟悉的乡村了。在这几年里,每当中秋之夜,由于身体不好,下楼不方便,两位老人只能站在阳台上,望一望天空中的月亮,呆呆地出神,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自言自语道:“现在月饼倒是多得很,然而却连一点儿过八月十五的味儿都没有了,在楼里面过中秋,有什么意思!”就黯然回自己的卧室睡觉去了。
处暑过后,凉风起自天末,今年的中秋又渐行渐近了,父母经常一边翻看日历,一边念叨着:“又快过八月十五了……”
有一天,又一次听他们这样说,我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埋怨道:“白露还没到,早着呢,急什么?还没你们的月饼吃吗?”
父亲犹豫了一番,突然说:“今年八月十五,我和你娘打算回家里过啊……”
“什么?回家里过八月十五?回哪个家?这里不是家吗?”我不由问道。
“我们打算回老家……我和你爹商量好几天了……今年八月十五,我们打算回老家过……”患脑血管病后遗症的母亲,尽管口齿不清,但也争着说道。
“唉,再过最后一个八月十五了!……”父亲长叹一声道。
“爹,您又来了,快别这样说了,您有什么事?您只是腰腿有些毛病,并不是什么心腹之疾,行动不便是真的,然而绝不会威胁到生命安全,怎么说这种话!前一段时间,那位从保定来的给您诊过脉的中医,说您这年龄的老人,很少有您这么强健的脉搏的,您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您的身体好得很,今年怎么会是最后一个中秋呢节?”我连忙安慰道。
父亲有些淡然地笑了笑,回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我盯着父亲问道。
这时,母亲又抢着说:“前几天……大队里不是给打电话了吗?建在城南庄大河滩里的美丽乡村搬迁楼就要盖好了,让抽房号,你爹和我不方便回去,就让你妹妹代替我们去抽了房。大队里的干部说,今年冬天咱们村就都搬到楼上去了,然后咱村的房子就被拆了,整个村子,包括咱们周围的几个大队,要建设成一个很大的现代化的苹果园,从此,咱们村就没了……我们想在老家过最后一个中秋节!”
“这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给你妹妹打电话时,你就在旁边,你还让我嘱咐你妹妹争取能选一个好点的楼层,一楼太潮,顶层太高,都不好……估计再过几天,结果就出来了……”父亲说。
我不由一怔,说:“哦……那……不过,今年确定能搬迁吗?”
“几十栋楼,主体夏天就已经建起来了,咱们大队的干部打电话说,目前正抓紧二次结构施工,以及铺供暖的管道,今年入冬以前,一定要让全体村民入住新居。”父亲回答。
“哦……话虽这么说,但二次结构的活儿多着呢,管道、上下水、供电、供暖,有一项不能交工,都无法入住。”我说。
“但肯定是等不到明年中秋了!”父亲说。
我一时语塞,稍过片刻,也颇有些伤感地说:“看来,咱们柳树沟村即将永远成为历史了!让农民住楼!住楼!喊了这么多年,总以为只是永远喊下去,想不到果真弄成了,国家的经济实力真是今非昔比了。唉,打算什么时候回呢?中秋节我们放假,到时候一起回去,我也住一两天吧,既是对你们有个照应,也回味一下在故乡过中秋节的感觉,以后在农村过中秋节的机会怕是再也没有了……在城里过节的确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我和你娘想早点儿回去,打算明天就走,你要是没空儿送,就让你妹妹来接我们……”父亲说。
“别,家里已经很长时间不住人了,今年夏天雨水又多,被褥一定潮得没法盖了,另外,炕上、屋里地下的尘土也怕有半尺厚了,如何能住人?还是等到中秋放假了,我与未婚妻小青陪你们一起回去,到了城南庄,把卫红(我妹妹)也叫上,我们一块儿把家里好好清理一下再住……”我急忙说。
“行,平子说的有道理,很长时间不住人的家,冷屋冷灶的,的确没法待,那就再等几天,到八月十五的时候,你放了假,再一起回去吧。”母亲说。
父亲嘴唇动了动,看来还想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最终没说出什么来,算是默认了我的决定。
农历八月十五上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轻风吹拂,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我约了一辆出租车,将父母扶下楼,上了车,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柳树沟。
乡村土路很是狭窄,而且荒草丛生,车到村口就再也无法前行,我、小青与妹妹下了车,将父母扶出来,将出租车打发走,然后缓慢地向家里走去。
村庄空旷而寂静,令人觉得这小小的村子显得出奇地大。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只远远看到一位老太太——患半身不遂好多年的保国娘,靠在自家大门旁边的墙根儿呆呆地坐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一副垂死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看到一个老头从大门里面走了出来,然后开始干什么活。老人尽管已经很老了,但从干活的动作上看,身体还算硬朗,这是曾经当过木匠的保国爹,他似乎是在给门前的两个已经打造完成的家具上油漆。我仔细望去,从这“家具”一头高高翘起的轮廓看,原来是两具棺材,看来,老人是在为自己和老伴的身后事预作准备了。由于他们家距离路边比较远,我们一行人没有同他们说话。保国爹也看到了我们,手搭凉棚望了望我们,欲言又止,随后便又低头继续专注地干起自己的活来。
大约从十几年前开始——除了过年,每次回来,我都觉得村子里的人气越来越淡了,发展到今天,路上遇到一个乡亲,彼此攀谈一会儿,已经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了。
乡村小路从二虎家院子前穿过,再往上延伸大约一二百米,就进入我家了。终于,我们一行人缓慢地来到二虎家门口,直到这时,才算近距离地遇到一个人——二虎家里——一个六十来岁的疯女人,在院子里一边走来走去,一边自言自语地絮叨着什么。二虎家里本来是个极能勤俭持家的女人,然而,却在十几年前,精神变得不正常了,后来越来越重,现在几乎完全疯了。她的头乱得像一窝草,上面粘满了烂叶碎草屑,脸也不知多长时间未洗了,显得肮脏不堪。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倒插门到了外地,一个常年在城市打工,老公也是经常不着家。然而,她却一直活着,我每次回家乡,一定能遇到她,这两年,她几乎成了我回乡时在村里的小路上所能遇到的唯一的人了。
陪伴她的是几只狗,我不知她为何爱养狗,养也就罢了,主要是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养那么多,更弄不清她靠什么养这么多狗,每一只都是一张嘴啊。狗的个子都不大,有两只似乎是那种体型很小的哈巴狗,小孩儿枕头似的。别看它们个头儿小,跑起来却飞快,面相也非常凶狠,每次回老家,我从她家门口路过时,这些狗都会一边狂叫着一边向我追来。我回家一般都是骑摩托车或电动车,为了避免被它们咬,每次看到它们向我追来时,我都是加大油门,落荒而逃,尽管车子在坎坷不平的乡村小路上急剧颠簸着,有次甚至差点撞到路边的一棵老枣树上,但为了避免挨咬,也只好在所不顾了,我可是极怕狗的人。每当看到我在狗群的追逐下狼狈而逃,疯女人便会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村子里回荡着,久久不息,听起来很有些瘆人。
这一次,由于是步行,再说还有年迈体衰、需要搀扶的父母,我不可能从二虎家门口急速逃过。所以,当狗群一如既往地追来时,我只好大着胆子,转过身,面向它们,并模仿着它们的样子,张牙舞爪般地挥胳膊踢腿,同时也发出一阵阵凶恶的叫声。尽管色厉内荏,我也只好强撑着,身后的老人与女性需要我这个壮年男人的保护,我若是逃走了,他们怎么办?幸亏狗都很小,我知道,即使被咬,也一般没有生命危险,顶多到防疫站打几针狂犬疫苗而已,否则,我是断然不敢这样做的。
看到我没有像以前那样逃跑,反而试图要向它们回击,跑到最前面的那一只狗,绷着前腿,骤然停下了步子,后面的也随即停了下来,同时抬着头一个劲儿地冲我狂叫。我知道它们被我唬住了,我这才明白,尽管它们的样子凶恶,实际上也不过尔尔。于是,我紧张的心稍微稳定了一些,双脚使劲跺着地面,发出“咚咚咚”的响声,藉此为自己提胆鼓气儿,一边向它们逼了上去。它们稍愣了一下,便转过身,一窝蜂地向自家院子里逃去,回到了二虎家里身边,一边向主人摇着尾巴,一边掉过头,依然冲我狂叫着。我知道狗仗人势,也明白穷寇勿追的道理,所以,取得胜利的我也便见好就收,转过身,赶上父母,继续扶着他们向家里走去。这次,疯女人没有笑,而是发出一阵低沉的,咬牙切齿的咒骂声,只觉得骂得极难听,却听不清到底骂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