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进了自家院子，我们搀着父母坐在院子当中那一棵枣树下的蒲团上，打算先休息一会儿再进屋。

女友小青一看到这棵结了一些通红果实的枣树，就像很多从城里初到山里的女性一样，一惊一乍地喊道：“这是什么树啊？”

“枣树！”我回答道。

“哇！这就是枣树啊！”她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故作吃惊地问道：“太棒了！树上结的红红的果子，就是红枣吗？”说着，摆出各种可爱的姿势，与树合了好多影。

“知道还问！”我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

树不高，她将所拍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后，从树上摘下几个红枣，塞到嘴里，刚咬了一口，就大喊道：“太甜了，太棒了，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甜的果子。你家有这么好的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好早点儿跑来尝一尝啊，是怕我吃吗？真是抠门儿！……”

父母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欢快异常的小青，脸上的表情有些木然，大概他们实在不明白，这么一棵普通的枣树，何以让小青如此兴奋。

“吃一个啊，这么好吃的红枣，你为什么不吃啊！？”小青非常不解地强行塞给了我一个红枣。

我接了过来，塞到口中，只吃了半个，便将剩下一半的红枣吐了出来，说：“这是患了病早熟的红枣，因为不是正常熟，所以口味差多了。其实，太行山里由于地势比较高，红枣要到霜降以后才能熟透，那样的红枣才好吃呢。这样的红枣算什么呢，当年，我们村里到处都是枣树，被人称为“枣窝子”，那时的红枣可比这甜多了，你这是少见多怪！好了，先帮着收拾家吧，收拾清了还要做饭，包饺子，很费事呢。”

在我的搀扶下，父亲颤巍巍地上了台阶，他的手哆嗦着，从内衣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了屋门。

屋内的状况比我预料的还要糟，首先是潮湿的空气中混合着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进入屋内，发现地面上除了预料之中的厚厚的灰尘外，还有老鼠打洞捣腾出来的沙土，以及随处可见的老鼠屎，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子，大概因为有人突然而至，受到了惊扰，慌慌张张地四处乱爬，这一切，令人觉得非常恶心，难以忍受。屋顶上，有两根椽子被雨水洇烂了，一些腐朽的苇子以及房泥从屋顶落到满是水渍的地上，令人不由联想到这老屋在夏天遇到连阴雨时“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窘况。

我、妹妹和小青三人，经过好一番收拾，又将从县城带回来的床单铺到炕上，再把蚊香点上，才让父母进屋，安置在炕上休息。

接下来，我们三人开始为父母做饭，炒了羊杂，包了羊肉饺子，这都是他们最爱吃的饭，当年，可是很难有机会吃到这么好的美味。现在我们条件好一些了，能满足他们的愿望了，然而，他们却老了，已经吃不下多少，母亲因为患糖尿病，更不敢吃太多，吃七八个饺子，就只好一边咽口水一边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至于月饼因为是高糖高脂食品，对糖尿病患者来说属于禁忌食物，实在想吃时，只敢尝一丁点儿，想起来真是一种巨大的遗憾。

吃过饭，太阳已经偏西，眼看天色不早，妹妹回自己家去了，不一会儿，彩霞映红了天空，又过了一会儿，天儿就昏暗了下来。此时，母亲坐在门槛上，不断地念叨着：“该准备拜月亮老母了……”并挣扎着想站起来。

我连忙说：“娘，您待着，我来拜吧。”

于是，我学着当年母亲的样子，将桌上的饭菜收拾了，然后把桌子搬到院子正中的枣树下，再把从县城带回来的月饼、水果等搬出来，放到桌子上，好等月亮升起后，像母亲当年那样供享月亮老母。母亲已经是风烛残年，连走路都很艰难，这样的任务，已经很难完成，因而，供享“月亮老母”，就只能由我来做了。

月亮尚未探出头，不过，东方黑乎乎的山峦已经显出了一些亮色，此时的我，不再有儿时那急切的心情，桌子上的月饼水果多的是，完全不用像儿时那样，等待月亮升起，母亲拜完月亮后去抢吃那每人仅有的一个月饼。此时，我只是心情平静地坐在桌旁的一个马扎上，拿着手机，偶而给远方的好友发一条祝贺中秋快乐的微信，偶尔也收看一条，间或翻看朋友圈内那永远也看不完的信息，遇到感兴趣的内容，便转发出去，或者为朋友圈中其他微友转发的东西点赞。此时，微信上的内容自然很多与中秋节有关，人们纷纷晒吃晒喝，晒月亮晒故乡晒父母，当然也有很多以中秋节为中心的怀旧文章，看来，现实中的中秋节，远不如网上热闹，这真是个奇怪的现象。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猛地一抬头，发现月亮已升起来了，将东方的天空映照得一片明亮。此时的月亮是金黄色的，又大又圆，与记忆中儿时的月亮一模一样，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变化。一晃四十来年过去了，当年身体健康能吃能干的父母已经成了今天疾病缠身的垂暮老者，已过不惑之年的我，也已早生华发，内心深处更满是无限的沧桑。而天空中的这一轮满月，却仍然像一位体态丰盈、风姿绰约的少妇，与四十多年前一模一样，难道她是用了什么美容秘笈使自己青春永驻？对了，月亮本就不同于我们芸芸众生中的肉身凡胎，她是得道的仙女，是长生不老的，四十年算什么，千万年过去了，她依然是这个样子。“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的诗句，说得多么深刻，多么富有哲理啊！

想到这里，我不由对天空中的“月亮老母”油然生出更多的敬畏，便虔诚地模仿着当年母亲的样子，双膝跪地，一边念念有词一边额头触地向它拜了三拜。就在我要站起身来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小青，便问道：“笑什么呢？”

“想不到你这样迷信，居然拜月亮！”小青继续笑着说。

我没有回答小青的话，站起来四处看了看，问道：“我爹我娘呢？刚才还在门槛上坐着，现在到哪里去了？”

“我已经扶他们回屋里睡下了，今天从县城跑了这么远路回来，老人禁不得奔波劳累，早儿点让他们休息吧。”小青回答。

“我还说拜完月亮，让他们吃月饼呢，父亲一直爱吃甜食，母亲虽说要忌口，但也尝上一点点儿吧，毕竟今天是八月十五嘛，而且估计这是在村里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要不把他们叫出来，一边赏月一边吃月饼，吃了再睡？一直嚷嚷着要回来过八月十五呢，却这样早早睡下了……我记的我们小的时候……”我向屋里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桌子上满满两大盘月饼和水果，有些失落地说。

“别再提你们小时候过中秋节每个人只能分到一个月饼的故事了，这几天你都说过好几次了，我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现在讨吃要饭的都不缺月饼吃了，从进入阴历八月开始，叔叔哪天没有月饼吃？谁还稀罕这些！而阿姨的身体，又很不适合吃这类甜食……老人睡下了，就不要再打扰他们了，让他们安心休息吧，今天从县城回来，已经很累了。”小青说。

“今天是八月十五嘛，过了今晚，恐怕就再没机会在老家过中秋节了，也不可能坐在这老宅院里赏月吃月饼了……好了，让他们继续睡吧，小青你也回西屋里休息，明天在这里再吃一顿早饭，怕是就永远离开这个家了。”我回答道。

“你也早点休息吧，这一天，你租车，回来打扫屋子，后来又做饭，刚才又拜什么‘月亮老母’，太劳累了，明天一大早，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都中秋了，蚊子还是这么多……”小青埋怨道。

小青是城市里的姑娘，生活环境不同，再说又不像我在这个老宅院里生活了几十年，对这里有着深厚的感情，我的想法她无法真正体会到。于是，我白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笑，说：“你睡吧，这么好的月光，我想到外面转一转，否则可就辜负了如此的良辰美景了。”说着，我向她挥了挥手，就向院子外面的小路走去了，一边走，我一边随口低吟出几句诗：

中秋升满月，

故园满清辉。

游子独徘徊，

他日何处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