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想到这里,我的目光从村子对面的茔地转移到了从我家向下不远的一处三间小房,因为我想起了去世才两年多一些的奶奶。对,这三间比村里一般的房子稍为低矮一些的房子,就是奶奶生前居住的地方。
奶奶去世前,移民搬迁运动早就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乡、村,甚至县里的干部们,都成批地到村里来做动员工作了。奶奶耳朵很有些背,干部们费了好一番口舌,才使老太太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然而,开始奶奶却以为干部们在诳她,便笑着说:“住楼?呵呵,不住,住在这平房里就挺好,楼里太憋哩慌,院子里能种点菜,饿了揪一把韭菜就能煮一碗挂面吃,还能养鸡,攒的鸡蛋除了自己吃还能卖个零花儿,冬天睡烧热的土炕,对我的腰腿疼也很有好处……”
然而,随着搬迁运动的一步步推进,上级派出的工作人员,开始在村里测量每家每户的宅基地了,以确定每户分多少房,补偿多少钱,奶奶才终于意识到是真的要搬迁了。这时,她才慌乱地说:“我搬了,离开了村,留下老头子一个人躺在这一点儿人烟也没有了的荒山野岭里,那可怎么行?我不想搬,死也死在这里,我都九十来岁了,还能活上几天呢?”
然而,形势的发展,岂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妪能左右得了的?不久,她也不得不在搬迁合同上签了字。这样,根据规定,移民搬迁楼建成后,她也能分到二十五平米的一个小间,住到楼里了。这种小房间,因为格局狭小,被当地村民们戏称为“胶囊房”。
在干部以及儿女们的诱导劝说下,渐渐地,奶奶对搬到外面,住到楼上也憧憬起来,不时念叨着:“这么老了,难道还要让我住一住自己的楼房?……可是,把老头子一个人留在这个没了人烟的荒村里,我又实在放心不下……”看得出,奶奶尽管不再固执要留在这里了,但心态是矛盾的,纠结的。
然而,前年初秋,镇上的移民搬迁楼项目开始征地,逐步进入实际操作阶段时,九十二岁高龄的奶奶再也撑不下去了,她没能等到她既爱又恨的美丽乡村移民搬迁楼建成并入住的那一天,也没能搬离这个她劳作生活了几十年的小村,而是在披麻戴孝的儿孙们的嚎哭声中,被装入棺材,抬到河漕对面的那片茔地,埋进了爷爷的坟里。她一直纠结着的问题,是住进镇里新建的楼上,还是留在村里陪已经逝去了二十多年的爷爷,终于在无奈与悲苦中得到了解决。
在这里,需要提一下的是,在我后来的文学创作中,我曾经写过一些以扶贫移民搬迁为题材的小说,其中有些人物,就有奶奶的影子,细心的读者,一定是能够发现这一情况的。在这里,需要强调一下的是,我是说有奶奶的影子,而不是她真实的经历,更不是她本人,因为这毕竟是小说。这些小说由于在一些人眼里有些“负能量”,所以一直未能从纸刊发表。然而,从网上传播开来后,却得到很多读者和文学评论家的赞誉,我想,也许这是奶奶的在天之灵,对我倾力关照的结果吧。
想到这里,我早已泪流满面。
就在中秋节前一两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奶奶回来了。有生以来,四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简直如同真实发生的情景。以我以往的经验和印象,梦总是混混沌沌、支离破碎的,是亦真亦幻、似是而非的,然而那一晚上的梦完全不是这样,感觉太清晰太真实了,就像奶奶真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不知道,有谁的梦,能像我做的这个梦感觉如此真实!梦中奶奶坐在自家门口的一个什么座位上,面容仍然如生前那样慈祥,态度仍是一如既往的和气。所以,在梦中,尽管我完全能意识到奶奶已经去世,我也知道回来的是奶奶的鬼魂,但我却一点儿都没有害怕。我还上前拉住了奶奶的手,大声问候道:“奶奶,您回来啦!”因为奶奶生前耳朵颇有些背,不大声说,她是听不清的。
奶奶微笑着答应道:“回来了,回来看看你们……”
我又连忙问道:“奶奶您还好吧?”
“好!好!”奶奶回答道。
“下次把爷爷带上,一起回来看一看!”我心里不由冒出这么一句话,然而话到嘴边,还是立即憋回去了。爷爷已经去世二十几年,他的灵魂还在吗?如果灵魂已经不在,那么,剩下的只是埋在黄土中的一具骷髅,奶奶将这一具骷髅带回来?这将是一件令人感到多么恐怖的事,想一想都令人感觉不寒而栗。
这时,我发觉二叔在旁边,便同他说道:“二叔,你看,我奶奶回来了。”
二叔虎着脸,漠然地站着,眼睛望着别处,没有回答,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就在这时,我发现大姑提着个空空的兜子,佝偻着背,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进了院,一如日常她来走亲戚的样子,便喊道:“大姑,您看,我奶奶回来了……”
大姑显然已经看到奶奶了,脸上的表情很吃惊,看来,她也意识到这是奶奶的鬼魂,便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加快步子,想赶紧离开院子。
我却仍然没有觉得一点儿害怕,伸出手,拉住大姑,喊道:“我奶奶回来了,打声招呼啊!”
大姑这才转过身,拉住奶奶的手,叫了一声娘。
过了一会儿,奶奶说:“不早了,我该走了,回去啊!”
我明白奶奶的意思,但不知为什么,胆子本不大的我,仍然没觉得一丝一毫的恐惧,说道:“奶奶,回来了,多待一会儿吧。”
“不了,走啊,我回去啊,不早了。”奶奶站起来,执意要离开。
我看劝不住,便说道:“那好吧,我去送您!”
于是,我挽起奶奶的胳膊,慢慢地出了院子,拐过墙角,走上了通往河漕对面山沟那片茔地的小路——在茔地里,那一片荒坟中,有奶奶与爷爷合葬在一起的坟墓。
一出村,就到河漕边了,奶奶便说道:“回去吧,不要送了……”
“再送您一截儿吧!”我说道。
然而,奶奶坚决不让我再送了。
“下次一定带上爷爷,一起回来看一看……”分别之际,一直憋在心里的那句话,几乎又要脱口而出了。
然而,就在这时,几乎一眨眼间,奶奶恍然不见了。
快要过中秋节了,我想奶奶是想回来看一看她的儿孙们,同时看一看这处她居住了几十年现在却即将被拆毁的宅院。这一大家子人,哪个孩子不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的?这阖家团圆的节日即将到来的时候,她一定是非常想念大家的。虽然阴阳相隔,但她仍然想与大家聚在一起,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可能她也一定知道,今年是大家在村里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全村的房子,包括她老人家留下的这一个小院都要完全被推平拆毁,所以她执意要回来看一看,最后看一眼这个家,最后与孩子们相聚一次,过个中秋节。然而,孩子们现在都长大了,而且都很忙,很少再回村里来,没人再有兴趣听她那些故事,她只能默默地离去了。
虽然仅仅是一个梦,我却不认为这是我在睡眠时头脑中无中生有地出现的一个虚幻场景,我相信奶奶真的回来过。据有的科学家研究揭示,人去世后,这个人的能量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迅速消散,它还会凝聚在一起,有时还会四处活动,有些身体弱的人会受到这死去的人的能量的“冲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闹鬼。人死去后时间越长,逝者的能量就会逐渐消散变得越来越弱,最终消失在茫茫宇宙之中,所以,一般来说,新死的人的“鬼魂”或能量,才会对活着的人产生比较大的影响。科学家的这些假想,目前还远未得到证实,但我个人觉得可能有一定道理吧,在这次梦中,死去的奶奶在家门口坐着的形象是那么真实,完全不像平时做的梦那样荒诞不经,更提高了我对这种理论的信服度。
奶奶一辈子厚道善良,即使死去了,化成了鬼,也不会改变她善良的禀性,梦中,奶奶仍然慈眉善目,一如她生前的样子。可能正是因为如此,自始至终,我没有感到一丁点儿害怕,即使在送奶奶“回去”的时候,在出了村,走到通往爷爷奶奶坟茔的山路的路口,我都一直坦然自若。除了对奶奶有些牵挂和不舍,心中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尽管我非常清楚,她要“回去”的地方,就是对面山沟里在柏树林掩映下的一处荒坟。
奶奶回去了,回到了河漕对面她与爷爷永远厮守的坟里了——那里,才是她永远的家。人生无常,无论是古代贫寒的人住的茅草房,还是以往村里普遍存在的土坯房,现在的砖瓦房,钢筋混凝土浇筑房,以及村民们即将搬进去的现代化的高楼,抑或是达官贵人居住的高级别墅,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都是暂且寄身而已,每一个人的最终归宿,无非是荒野中的一堆土丘。帝王蝼蚁,华屋山丘,终归都要消灭于永恒的乌有之乡。中国古诗说得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圣经中说得更彻底:尘归尘,土归土(ashes to ashes,and dust to dust)。奶奶已经去了她最终应该去的地方,若干年后,活在世上的我们也必然要步其后尘。搬到楼里住又能怎么呢,即使住到最为豪华的宫殿,谁又能逃得过这最终的命运呢。
逝去才两年多一点的奶奶,在中秋节之前,在全村人搬离这里之前,回来看了看,也算是了却了她的一桩心愿,然而,爷爷却是再也无法回来了。在那一晚的梦中,尽管我几次欲开口同奶奶说,为什么不带爷爷回来一起看看呢,却又几次欲言又止。因为我知道,逝去已经二十几年的爷爷,肉身早已腐烂,根据上述那些科学家的理论,他死后的“能量”也一定早已经消散殆尽,他不可能再回来了!“尘归尘,土归土”,他的肉身,已经彻底融入了这片土地,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了,他的“鬼魂”或“能量”,也已经完全消散在无限的时空中了。
想到这里,在这明月照耀得如同白昼的夜晚,我的心顿觉一片澄澈,似乎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心中的悲伤也爽然若失,只是陷入对这神秘的茫茫宇宙的无限思索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