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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浮想联翩之际,突然,只听村内发出“吭——”的一声巨响,令在这寂静的夜里待久了的我颇不适应,甚至感到有些猝不及防,我的身体不由被惊得哆嗦了一下,心跳也骤然加速。然而,一闪念之间,我就明白过来了,这是有人在放二踢脚,我的心不由一阵欣喜和激动:有人放炮,就有烟火气,有烟火气,整个村子就立即不再像这样孤寂落寞、死气沉沉、毫无生机了,这才是中秋节应该有的样子。我的整个身心,似乎也被这一声炮响,从无尽的玄思回到了真实的人间世界。于是,我循声抬起头,向天空望去,热烈地期待着火光闪过之后那一声“喀——”的巨响。凭多年的经验,我知道,放二踢脚,总是这样的,而且,二踢脚放过几个之后,紧跟着便是清脆的鞭炮声,那样的话,儿时喜庆热烈的中秋节就又回来了,那该是何等美好何等激动人心啊。鞭炮一响,孩子们一定又会兴奋起来,村子里便会到处传来他们捉迷藏时的欢叫声,一如当年的我们……我的心不由一阵欣喜,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于是,我屏气敛息,目不转睛地望着空中,全神贯注地期待着……

然而,过了好长一会儿,空中再无一点动静。我知道,这个炮放哑了,可能这不是为了专门庆祝中秋节新买的炮,而是这家人过年时无意中仅剩的一个,留着也无用,便乘着中秋节放了算了,由于时间久了,又经过一个雨季,受了潮,放哑了便是很正常的事了。或者更可能,这本就是我因为对儿时中秋节的极度怀念而产生的幻觉。

我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将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落到小路前面的一片旷野之上。这片旷野估计有二三十亩吧,当年可是村里最好的耕地,然而,有一处几年前起了一个高大的坟头,坟前的一大片地里种上了一些柏树,坟头对面还建了一个影壁,于是,这里从此便成了一座坟场。这一家人丁兴旺,在村里算得上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所以这片坟场很大,以备后代能有足够的空间陆续埋进这里,在另一个世界相聚在一起。稍向下一些则是一家人前几年盖的房。挨着河漕的地方,是多年前挖的一个井,尽管挖了很深,也没挖出什么水来,只有在雨季,最不缺水的时候,里面却偏偏积聚不少的水,不仅无用,还能造成安全隐患。这真是一件劳而无功,而且令人很窝火的事,于是这井便只好废弃了。另外有一部分大约在十多年前栽上了果树,应该是樱桃吧,可能是当时的一个扶贫项目,但不知是因为水土不适应,还是管理不完善,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我从未见过这些樱桃树开过花,自然也没有结过果。好多年过去了,主人一直外出打工,早已对这些树弃之不顾了,然而这些树没有死,却也没见长得更高更大,也算得上是件很奇葩的事了。除此之外,整个旷野,都长满了荒草。

当年,在我的童年时代,此地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那时,这里是全村最宽阔最平整的一片麦田,也是收成最好的一块麦田。再往前,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尚未出生,那时这里还是一片岗地,这当然是听老人们说的。所谓岗地,也就是纯粹的旱田,只能种谷子、豆子、高粱、荞麦等比较耐旱的作物。据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年困难”之后,生产队响应中央“以粮为纲”的号召,将这一片岗地改造成了高产的麦田,一年双收,夏季收一茬小麦,秋天还能收一季玉米。

春天到了,过了惊蛰,浇上一次水,麦子迅速返青,这片麦田便将这里装点成一片碧绿的原野,给人以无限的希望。风起处,只见一片绿色的波涛,此伏彼起,汹涌澎湃。到了芒种时节,麦子黄梢了,一阵风刮过,这里便掀起一阵阵黄色的麦浪。要开镰收割了,天气也到了最热的时候,人们从井里打一桶水,放到地头,然后把一丁点糖精放进去,再稍为摇晃,顷刻之间,糖精就完全融入水中。割麦子割累了,我们小孩子呢,则是拾麦穗累了,便走到地头,将脑袋扎到桶里,牛饮一通,井水又凉又甜,直甜到人的心里。那时,什么雪碧、汽水、可乐等,农村的孩子们听都没听说过,在热天里干活累了,口渴了,能喝上一气糖精水,觉得就是天底下最美的饮料了。

后来,随着气候越来越干旱,为了保证旱涝保收,全村农民还开凿了一条引水渠,将村西富余的水引到这里,然后再用抽水机抽到高处,再通过灌溉渠流进麦田。这时候,已经是我的童年时代了,我清楚地记得,抽水机与柴油机就设在我家院子下边这条小路的路头,或者说,就在我的脚下。当年,第一次抽水时,几乎全村人都来观看这一壮举。随着柴油机的马达声响起,一股白色的激流从水泵里喷射而出。在我们这些几乎连村子都没出过的孩子们眼里,这可是极为壮观的景象。在我们孩童们的心灵世界里,仿佛听到已经渴极了的麦子“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水来,然后,就又听到麦子拔节生长时发出的“嘠巴嘠巴”的声音。待成熟收割后,将麦子运到大队部所在地的磨坊里,磨出白面来,再背回家,过年时,就能蒸出雪白的大馒头来……

当时,父亲大约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在村里任生产队长,这一轰动整个大队的“西水东调”工程,就是由他设计并主持进行的。至今,我的脑海里仍然异常清晰地保留着父亲当年站在抽水机旁指挥社员们发动机器抽水的画面。那时,父亲留给我的形象,大约比从小学历史课本上看到的那位手持木锸指挥民众凿龙门,疏通九河,使百川归海的大禹还要了不起。

然而,四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便过去了,从上世纪末开始,村民专心务农的越来越少,村子很快凋敝。村里的土地本就狭小,在实行责任制后的小块土地上,农业生产更是只能倒退到纯手工耕作,效率很低。种田投入很多,种子、化肥、农药、灌溉、人工,细算起来都是钱……然而粮食价格却不高,收益投入比很低,甚至年景不好的时候能赔了本儿。而外出打一个月工,就差不多能将全年种地生产的粮食买回来。于是,人们先是弃种需要投入较多管理复杂的小麦,只种一茬玉米,再后来,连玉米也不种了,终于,全村最为高产的这片小麦田,成了目前的这般样子,父亲与他们那一代村民做出的这一功业,也便雨打风吹去了。今年冬天,最晚明年初,村民搬离这里后,整个村庄,无论是原来的这片麦田,还是村后的山峦沟壑,甚至是每家每户的宅基地,都会全部被挖掘机挖掉,整治成一个现代化的果园,我的故乡,小小的柳树沟村,将彻底改变现在的面貌。而已经七十几岁的父亲,也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因为年轻时过度的体力劳动,身体过早地下架了,大约十年前,患了腰椎管狭窄,不用说下地劳作,几乎站都站不稳了,无奈之下,做了一次大手术,术后尽管站立行走方面有所恢复,但总地来说,身体是大伤元气了;来,又患了脑血栓,并出现脑萎缩的征状,现在已经快到无法自理的地步了。

前面,我曾就古人因为月亮而引发的诗文作了一些议论和感慨,并顺便提到了一些非常优美的诗篇,然而,还有一句特别触动我心灵的诗,我没有提到,现在忽然想起,就把这首诗写在下面吧。

商山早行

(唐)温庭筠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首联不作任何铺垫,直接点明了诗中的“主人公”离开故乡,要到远方去,不忍离去,因而悲伤,可谓泛泛而谈,与其他离别家乡的诗相比,算不上出众,只是一种“大众化”的表达而已。颈联写山路、落叶、枳花、驿墙,也属别离诗中司空见惯的内容,亦不算特别出众。尾联用梦境中的“凫雁回塘”来表达对家乡的不舍与思念,意境蕴含丰富,的确难能可贵,但无论如何,也不足以使该诗成为千古名篇。

对,真正触动人的心灵的是颔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纯是名词,却因为组成了一幅冷峻的画面,这画面再与离人晨起远行的心境相结合,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力,使读者无不永远铭记,再难释怀。宋代诗人梅尧臣说,最好的诗应该“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句话,用在这句诗上,显然是再适合不过了。

在月朗星疏的凌晨,我多次有过诗中写到的离家远行的经历,感受到过“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情境,因而,对于这句诗,有着特别强烈的共鸣。人的一生中,谁没有出过门,谁没有别离过家乡,因此,这种感受人人皆有,所以,这首诗能够长久流传,也就成为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