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随着年龄的变化,丑娃和芊芊的关系也多少有了点进步,不再如以前一样吵闹打斗,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芊芊已经开始经常把从家里拿来的好吃的东西偷偷放进丑娃的抽屉里,丑娃也偷偷地用攒了几个星期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一个蝴蝶样子的发卡,很漂亮。那时候丑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感觉自己欠她什么东西一样,一直在寻找弥补的方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送了芊芊发卡以后,丑娃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焦躁起来,一直在等待着她有一天头上戴着丑娃给她买的蝴蝶发卡来上学——可是终于没有看见,丑娃便怀疑芊芊可能知道是丑娃送的,顺手扔到了垃圾桶里去了。

丑娃对芊芊再次没有了好感,这样维持到了初二。暑假里,一群学校里的莘莘学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游魂野鬼,到处游逛。丑娃小的时候麦红对丑娃近乎苛刻,但是到初中,她似乎感觉丑娃长大了,对丑娃的思想和行动多少就改变了一些看法,直接表现就是宽松了很多。所以丑娃的很多男同学就把丑娃的家做了根据地,一起玩耍或者商量进一步活动的目标。

不久的一天晚上,别的男同学都回家了,就丑娃和丑娃的最要好的叫万学的朋友一起住在丑娃家。丑娃感觉那天晚上他们无聊到了极点,但是却还是不能入睡,两个人就开始玩扑克。忽然,丑娃听见有人敲门,那个时候麦红可能因为白天的劳作已经睡去,丑娃开门的时候就看见麦红房间的灯是熄灭的。

进来的是芊芊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不要说,这个时候她们的到来是多么及时和重要,丑娃甚至感觉是受宠若惊。热切地招呼着她们都坐下后,丑娃和他们一起开始闲聊,聊过去,聊现在,聊将来,想起来什么就聊什么,漫无目的。

那个时候农村里家家户户都是好几个孩子,不要说丑娃这样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就是芊芊一样的女孩子,家里也很少像现在一样看的那么宝贝,也就是说你出去了,不管什么时候回去,他们的父母可能都不在意——或者是常年的劳累加上孩子的折磨,一般父母已经完全忘记了外面什么地方可能还有自己一半个孩子。那一天他们聊到什么时候丑娃都忘记了,只知道等芊芊说要回去的时候,丑娃才知道时间是真的不早了。

芊芊的几个女同学在前面走,芊芊走在最后,因为是来丑娃家玩,所以万学并没有起来送她们。丑娃走在芊芊的后面。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前面的女同学摸索前进,丑娃想赶到前面去给她们领路,不防芊芊一把抓住了丑娃的手。那一刻丑娃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忘记了一切,只是机械地和芊芊一起在黑暗里走着。出了门,丑娃明显感觉到芊芊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撒开了。

朦胧里,丑娃目送她们几个消失在夜色里。此后很久,丑娃总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小兔子一样,在自己的胸口蹦跶不停,一直弄不清楚芊芊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偷偷地拉住自己的手捏一下。

这一年,怪娃高中毕业,因为没有考上大学,一直感觉抬不起头来,躲在家里不出去,所以后来富贵和麦红就劝他再去复读,于是他再找了县立中学的老师,暑假还没有结束就去学校了,富贵和麦红基本不再有什么操心的事情,转而整天为了丑娃的求学而坐立不安。

因为初中的时候,丑娃曾经因为一度走火入魔,经常和同学打架,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不能安宁,富贵一再忍耐,算是熬到了初三。因为初三也算是一个人人生的分水岭,很重要,抓住了机会就可能考上中专,也算是一步登天,吃上了皇粮。所以麦红就再次和富贵开始考虑丑娃的求学去向问题。

听了麦红的话,一向逆来顺受的富贵来了气:“现在的娃真是没办法说,想想我们小时候,要是有现在这样好的条件,我也不至于落得到下地受苦的地步,你说说,我受苦念书的事给他说的少啊?”

这里有必要说说富贵念书的时候,那时正好遭遇到百年难遇的六零年,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具体原因不好说,但是都知道那一年是大饥馑年,富贵后来告诉丑娃,他们几乎没有吃过什么粮食做的食物,有两样很特殊的记忆,一,瓜菜代;二,淀粉馍。瓜菜代顾名思意,就是用瓜果蔬菜代替粮食;而淀粉馍说起来就很奇葩,根本不敢顾名思意了,所谓的淀粉并不是我们现在知道的高分子碳水化合物,富贵曾经告诉丑娃,他们嘴里的淀粉就是把玉米、大豆等农作物的枝干碾压粉碎,然后泡进水里,等过去很长时间,捞取残渣,倒掉汁水,容器的底部就会留下一层厚厚的好像稀泥一样的东西,用手团成球状然后上锅蒸熟,这个东西他们就叫淀粉馍。

丑娃没有见过淀粉馍,后来便问富贵:“那东西好吃不?”富贵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好吃?放在如今,我们家的猪都不吃那东西,口感极差,没有营养,还胀肚子,我们那时候全身都是浮肿的,吃完了浑身没有丝毫力气。而且,这东西也不是随时都可以吃到,还要定量的。直至后来,树上的叶子和地上的草几乎都叫我们吃完了,可每天还是饿。”

“后来呢?”丑娃问。

“后来?后来我饿得实在不行,就退学了。”

“那一年你读几年级?”

“还有半年就高中毕业了。”

丑娃就感觉很可惜,心想,要是自己的爹再坚持一下,他完全可以混个高中文凭的,但是他没有。

富贵看出了丑娃的心思,很是感慨地说:“孩子,你没有经受过饥饿,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整个感觉就好像有一条虫在自己的肚子里面爬,挠心挠肝地痒,坐立不安。”

再后来有一次富贵喝酒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再说起了那时候的事情,就偷偷告诉丑娃,说:“我长这么大就做过一次贼。”丑娃看着老实下作的富贵怎么也不能把他和贼联系起来,但是富贵看丑娃好像很是怀疑的眼神,就告诉丑娃说:“从学校里停学以后,虽然和你爷爷奶奶一起上地干活,但是那都是工分,到了年底才分红,远水不解近渴,肚子的问题仍然不能得到解决,有一天中午,我趁着生产队的饲养员午休的时候,偷偷溜了进去,脱了自己的背心,将一头打结,然后爬到喂牲口的槽头,装了一背心牲口吃的黑豆。

“因为害怕别人发现,又害怕你奶奶的教训,所以我一口气跑到了村头的桥洞下,狼吞虎咽地都吃完了,然后回到家好好地喝了一瓢冷水。不想当天晚上,我的肚子鼓得好像一个皮球,疼得在炕上翻滚。你爷爷和奶奶不知道原因,总还是以为我吃淀粉馍伤了肚子,于是你奶奶就焦急地在我的肚子上揉搓着,一边安抚着我。后来,我放了几个臭屁以后,马上就感觉肚子宽松了,你奶奶这才放心地罢手。你爷爷坐在一旁骂着这狗日的年馑,很是忿忿不平。”

酒醒以后,丑娃就经常拿这个事取笑富贵,他也并不生气,最后往往会说一句:“哎,那时候我真傻,要是知道的话,我就应该把那些豆子炒熟了再吃!”

所以说,富贵没有能读了大学,一大半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不努力。但是说实话,那个年代,富贵这样的准高中生也不是很多。

问题来了,现在丑娃不能去原来的学校读书了,麦红又嫌弃丑娃再回本村读书丢人,看见富贵生气,麦红并不像以前那样对着富贵指手画脚了,有点低三下四地哀求富贵:“自己的孩子不能在村里的学校里读书,那样太丢人或者可能耽误了丑娃的前程。”

富贵看了看憔悴焦灼的麦红,很是生气,说:“你也不看看你生的是什么东西,还有什么脸面去挑三拣四地找学校?要是个好的,是金子什么地方都能发光,就你这儿子,哎,叫我看啊,还是放在村里的学校,能混到初中毕业我就烧高香了!”

话是这样说的,但是麦红终究不死心,在她不断努力和坚持下,富贵也便妥协,但是又不知道送去哪里,唉声叹气了好几天。后来一天,麦红去地里给驴驹割草的时候,碰见了翠花,知道了芊芊要去镇上中学读书,算是打开了自己的思路,就暗自主张,把丑娃也送去镇上的中学。

在一个礼拜后,富贵黑着脸,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把丑娃和丑娃的行李驮到了镇上的中学。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说起来真的可笑,换了一个学校,换了一个环境,换了一批老师,早先那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丑娃,居然如同脱胎换骨一般,活出了不一样的自己。

说起丑娃的转变,不得不提起那时候他刚刚认识的语文老师梅铁栓。记得第一次上语文课,正好是作文课。梅老师和丑娃以前的语文老师不一样。以前的语文老师教作文,一般就是在黑板上先写个题目,然后在不知道哪里找的作文书上找一篇范文给同学们读一遍,这样就算是教学完成,再给学生们两节课去完成作文。说实话,就算是老师眼里的范文,丑娃以前也都是很鄙夷的,感觉很空洞。所以以前丑娃写作文都是上课的时候玩,到了第二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临时抱佛脚,胡乱诹上几段交差,也没见过老师表扬或批评。

这个梅老师不一样,他上作文课的时候一般是先讲评上次同学们自己完成的作文,然后挑出来写的比较好的文章给学生们读,要求学生们自己分析文章的好坏,并提出修改的建议。这样的作文课很得同学们喜欢,因为是自己身边同学的作文,所以大家都感觉距离自己很近,谈起来其中的优劣也就感觉更真实,更用功。老师调动了同学们的积极性,所以一般来说同学们对下次的写作也就都很热烈。

其实丑娃打小也是一个不服输的孩子。上了两次作文课以后,丑娃也听了几篇老师眼里的比较好的同学们的作文,自己那争强好胜的火焰在丑娃的内心燃烧了起来,丑娃感觉那样的文章自己一个作文课时用脚都能完成好几篇。想是那样想的,但是丑娃没敢说,只是在心底默默用劲,努力地完成着老师布置的作文题。

按照正常发展,接下来你是不是感觉一切水到渠成,老师就开始念丑娃的作文了?说起来也是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那天也凑巧,丑娃因为中午打饭的时候和厨师打架了。那时候同学们吃的是份饭,打饭一般都是两个碗,一个碗里放菜,一个碗里盛汤,然后厨师再把两个馒头放到菜上面,这样就算完成了。可巧的是那天丑娃心血来潮,看着厨师给自己打的菜少了,就端着碗不走,示意厨师再给加一些菜。那个时候厨师已经把馒头放在了打好的菜碗里,但是看着丑娃的桀骜不驯的表情有点心虚,所以他没有拒绝丑娃,只是好像有点不高兴地在丑娃的馒头上又加了半勺子的菜,这样的话菜是够了,但是馒头就泡到了菜水里。

那一时丑娃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反手就把碗里的菜和馒头倒到了地上,要求厨师重新打一份。厨师一看气傻了,抡起勺子要和丑娃干架。在这紧要关头,在食堂后面吃饭的梅老师急忙赶过来,呵斥住了丑娃,也不问原因,接了厨师手里的勺子亲自给丑娃打了菜,转身对丑娃说:“来,到我办公室来。”说完,过去端上了自己的饭菜把丑娃领到了他的办公室。

到了老师的办公室,丑娃端着自己的饭碗不知道怎么办,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很狼狈。梅老师就叫丑娃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并没有发火,叫丑娃先吃饭。那时候丑娃的气还没有消,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不管后面老师怎么处理自己了,故意着狼吞虎咽地吃了饭。之后,梅老师才慢吞吞地说:“今天的事情我也都看见了,按说饭菜的量也没有具体的标准,你嫌弃少,可以,你的要求人家厨师也没有拒绝,这已经不错了,要是别的同学都像你这样要求,你想想,你要是厨师你会怎么做?”

丑娃打小就是个瘪子,吃软不吃硬。现在老师几句话竟然说得丑娃无言以对,在心底有点自责起来,就不再说话,神情也渐渐坦然,没有了刚才那气势汹汹的样子。

梅老师看看火候到了,又给丑娃谈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最后说:“你记着,做人错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回头,让步不是懦弱,而是智慧,有原则的让步是一种聪明的选择。看着丑娃默默点头了,他接着说,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丑娃点了点头,梅老师不再说话,朝着办公室门口扬了一下嘴角,丑娃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丑娃就过去到灶房里去。

那时候厨师也正在生闷气,看见丑娃进来了,以为又要和他干架,所以他好像弹簧一样”簌“地站了起来,要说话的时候,丑娃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朝着他深深鞠了一个躬,结结巴巴地说:“师傅,对不起,刚刚是我错了,我诚恳向你道歉!”

听了丑娃的话,厨师好像不太相信,感觉面前站着的根本就不是刚刚和他打架的学生,一时懵了好久,然后好像忽然苏醒一样,忙说:“没事的,没事的。”

完了,丑娃再回到梅老师的办公室,一来是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错改错了,二来想拿了自己的碗筷。梅老师看见丑娃要走,叫住了丑娃说:“你停一下,我还有个事要问你。”

丑娃以为梅老师对自己打架这个事没完没了了,心里有点不愉快,却不知道更加不愉快的事来临了。

梅老师在自己办公桌上翻了一会,找出了丑娃的作文本,眼睛像一把刀一样盯着丑娃,问:“你能不能说说这篇作文的来龙去脉?”

“来龙去脉?”丑娃楞了一下,这难道是要丑娃谈谈写作感想不成?但是看着老师那并不善意的目光,丑娃看不像,于是就胆怯地问,“这篇作文有什么问题吗?”

梅老师并没有准备和丑娃绕弯子,他放下了手里的作文本,仍然盯着丑娃,问:“你诚实地告诉老师,这篇作文是不是抄袭的?从哪本书上抄袭的。”

听了梅老师的话,丑娃是又气又喜,气的是老师居然怀疑丑娃抄袭别人,这可就低估了丑娃的人格;可是更多的是喜,老师居然说丑娃的作文是抄袭的,这不是侧面说明丑娃的作文还是写的不错吗?等丑娃的脑子转过这个弯以后,就有点急切地说:“老师,我对天发誓,这可是我自己写的。”说着,丑娃还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听了丑娃的话,梅老师还是有点不相信,但是态度明显和刚刚不一样了,他示意丑娃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问丑娃:“那么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证明一下是自己写的呢?”

这个怎么证明呢?丑娃一时也想不出办法,试探着问老师:“要不要同桌证明一下?”

梅老师显然并不相信丑娃的同桌,因为在班级里,丑娃的同桌是有名的调皮鬼,什么瞎话都敢说的。于是,他摇了摇头,说:“要不你谈谈你当时是怎么构思的吧?”

一说构思丑娃想起来了,那天要下笔的时候,丑娃是想了不少,而且还列了个结构提纲,于是忙着跑到了教室,翻箱倒柜一番,算是找到了那天的草稿,匆忙地拿给了梅老师。

老师看了看丑娃的作文提纲,沉默了好一会,很是郑重其事地对丑娃说:“是老师错怪你了,我这里向你道歉。”

在丑娃的记忆里,自己长这么大,所有的老师除了给自己皮肉按摩,哪里见过这个场面?丑娃立时也是热泪盈眶,激动地不成样子了。

果然,那周的作文课一开始,梅老师就读了丑娃的那篇作文,完了,竟然表情和神态都及其夸张地对着全班的同学说:“这是我教书以来学生写的最好的一篇作文,不要说学生,就是老师我也是望尘莫及,望尘莫及啊,望尘莫及!”

要不说好老师就是不一样,懂得因材施教。那时候丑娃的写作水平充其量也就是初中偏上的水平吧?老师故意连说了三遍“望尘莫及”,给了丑娃多少的鼓励和自豪!那一时过后,丑娃就好像被老师搬了一张梯子把自己送到了房檐顶,感觉自己以后一定要比别的同学好,学习也有了兴趣,不单是语文,就连其他各科的学习上也就不由自主地刻苦起来。这个时候,同班的芊芊看丑娃的眼神也都是满满的欣赏和爱慕。

丑娃也是不笨,那以后两次初三模拟都是班级的前三名。梅老师也很高兴,每次课下作业他都把丑娃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完成,后来,更加过分地是干脆把自己办公室的钥匙给了丑娃一把,说方便丑娃随时学习加班。

不久,消息传给了麦红,麦红也很高兴,把喜讯一并告诉了富贵,同时又借了一点钱,安排富贵给丑娃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说丑娃礼拜天来来去去方便些,也不耽误学习的时间。这时候富贵也重新燃起了对丑娃的希望之火,时不时偷偷给丑娃一点零花钱,怕丑娃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