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江南走后，山大雨不坐了。他有咽炎，戒烟有半年了，生气窝火时，总是还想抽烟。他摸了下兜，空空的，就算了。只好，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这时，阳光从办公室的西墙上，慢慢地移到了地上。他听到卞江南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了，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态度不冷静，把卞江南呲走又觉不妥。可他也相信，卞江南也绝对不会戳弄那妇女去找化副市长的。

上访的妇女，是曲家湾的。叫何士云，男人叫庆来生，已死五年了。何士云因受打击，精神失常，向党委要了五年男人了……

是啊，五年了。

蓦然间，山大雨又想起五年前，治理猴子山的情景。

五年前，现在的化副市长化维相，是当时亚利乡的党委书记。山大雨，是乡长。现在的乡长关加余，是那时的副乡长。

化维相，是那年换届时，从市委办公室调过来的。由市委办公室管行政的副主任，提为党委书记，算是重用。四十左右的年纪，放屁能打个坑。又在市委书记手下干过，伺侯书记吃，伺侯书记睡，点烟，倒水，涮痰盂，扫地，擦桌，提尿壶，干得怪有脸。书记一松嘴皮子，给了他化维相一个乡党委书记干干。这种关系，就来了那句老话，官大奴大。化维相就是说话有声，放屁有响。说起话来，办起事来，就看着比乡镇调过来的干部硬棒。张口市委书记指示，闭口市委书记意见。那年，整好清退超标准用车。前任党委书记边大利，趁集资盖办公楼，从计划生育罚款中拿出三十六万元买了奥迪轿车，叫市委书记剋了一顿后，被调到市文化局当局长。可是，这化维相，上任的第三天，就坐着封库半年的那辆奥迪轿车，由山大雨陪着，把全乡56个自然村转了一遍。一边转着，一边听山大雨的汇报。几天后，化维相便在第一次党委会上，提出了要治理猴子山的规划。

几个老党委委员，因眯糊打盹，没听清，就都树起耳朵，再细听了听，便你看我，我看你的点着头。心里话，丈母娘当家——净出骚主义！

猴子山，就在亚利乡亚利村东八九华里处，南北走向有十多华里。高倒是不很高，不讲海平面，站在公路上看，多说也就有八九十米高。山的东侧，有条贯穿南北的省道通过。山的西侧，是条县乡公路。

猴子山，座落的位置，算是招人注目的地段。

说这山，叫猴子山，不是因为这山上有猴子。而是，因为这山纯是石头，石头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皮。栽树不长，种庄稼收不回种。只是在岩石缝中，生些杂草和酸枣树。百姓们，称酸枣树为棘子。平展的地方，就生一种叫猴子毛的野草。一到秋天，猴子毛由青变成火红色。远远望去，整座山，像一只坐睡的猴子。过去，那一任任的父母官们，也都对此山绿化过。可头里栽，后头死。抗寒的黑松有的命大活下来，稀稀拉拉的蹲在山头上也不长。那些刺槐，耐旱又耐涝，虽连不成片，可一到春、夏、秋季节，给猴子山披上绿带，衬着蓝天，映着白云，也算是亚利乡的一大景观。

猴子山，是个不毛之地。山周围的百姓们，都这样讲。

过去，那一任任的父母官们，也默认了。可是，化维相不这样认为。山大雨领他转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对治理猴子山，便胸有成竹。他在党委会上，提出：大战一百天，把猴子山变成花果山。决定先治里山的西坡，十月一日动工，元月三十日结束。接着测量，用石灰划线，要求标准，1.5米深，两米宽，5000米长，间隔十米，根据山西坡的坡高要挖八道沟。这任务按照人口分到各村，自吃自不管穿，牙咬，指头抠，放炮轰，钢钎剜，各村自己定。围山沟挖好后，从山下搬土填平，明年春天各村再按照绿化带的要求，栽上苹果、山楂、板栗，包栽保活，哪个村死一棵树，拿支部书记试问……

同时，还提出，猴子山完工后，在适当的时候，再治理猴子山下的那条白沙河……

乖乖，党委几个老家伙，看着化维相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治里猴子山的时候，心里道：这比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还屌气魄！不是怎么的，山西坡长十华里，山高八九十米，按照化维相书记的规化，1·5x2x5000(米)的围山沟，得挖八条。八条沟，就是八十里。要求，一百天完成。一天，就得挖400来米。这56个村，一天就得挖1200立方，一个村一天能完成多少？一个人一天能完成多少？然后，再从山下搬上好土填满坑。这任务，也够艰巨的。可这些老家伙，明知完不成，也不提反面意见。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一把手的屁就是指示。如果，你提出半个不字，你连个委员都当不成。于是，这些老家伙发言，总是用假如、假如的口气，说：“假如，能把猴子山变成花果山，那真是为老百姓造福啊！”

老家伙的话，用的“假如”二字，都咬得很重。可化维相没听出来，山大雨是听懂了。他本想进一步论证下，几个老党委委员“假如”二字后面的话。可刚一开口，那化维相把手一挥，说：“就这样定了，我已和市委季卫强书记打了招呼了，他很赞成这个规划。并指出，说前几任书记不敢做的事，你们敢做。说，这是开拓。我想，我们说干就干。山大雨同志，你任总指挥，在山下搞个指挥部，过去搞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形式，虽然不适应，我觉得也有必要搞一点吗。这样，能活跃工地气氛。也可搞个战地宣传队，一边负责信息报道，一边编些节目战地宣传鼓动教育民工。”

山大雨，想借着那几个老党委委员的“假如”二字，再论证下，结果还没等开口，化维相就一锤敲定了。而且，把市委季卫强书记这张王牌也摊了出来。他只好咽了口唾沫，不应声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第二天上午，化维相在全乡56个村支部书记会议上，把治里猴子山的宏伟规划做了通报。并决定：

散会后，利用三天的时间，做好准备，立即上马。

当场，有五个支部书记站起来，提出了反面意见。有的公开提出：“治理猴子山，是劳命伤财的工程……”

化维相，见有人反对治理猴子山。接着提出：“还有谁不同意搞这个工程的，请举手？”

说真的，不同意的占大多数。在猴子山下面的那五个村，尽管算是受益单位，他们也不情愿费那些工。他们知道，挖的沟回填好土时，要从山下往上搬，这必定会要毁坏一些好地。不过，全乡都来给他们绿化绿化，也不是件坏事。自然，他们是同意这个规划了。其余的51个村，一是他们不受益，二是正是三秋大忙季节。把所有的劳力弄来开山炸石头，出力花钱不说，何况各村都有自己的小工程。对于治理猴子山，他们也着实不愿干，嘴上也不说，也不举手。

化维相，一看，除当场反对的那五个支部书记外，别没有一个举手的。于是，他对坐在他身边的组织委员张有发说：

“张有发，明天你抓紧调查下，把这五个反对治理猴子山的支部书记换掉！”

这时的张有发，也坐在那里，听着听着听乏味了，正在聚精会神地练“提肛”。因为他有痔疮，拉屎总是带血，一开会就闭目静气，一下一下的收缩肛门，当他数到3161下时，突然听到化维相点他的名，他一紧张，放了一个响屁。然后很不自然地正了正身子，在聆听着化维相的指示：

“大家听着，他们不干，地球照样转。有群众，就有领袖。你们这几个支部书记，也不是你爹娘给挣的，党委不同意，你就干不成。我可以不客气地告诉大家，支部书记这点官，就在我的布袋里装着。我说叫你干你才干，我不叫你干，你再能也白搭！党委的权利就是有令就行，有禁就止。在某种意义上说，我说煤球是白的，就是白的，你说黑的就不行！在座的都要有个数，我们今年治理完了猴子山后，到明年再疏通猴子山下的那条白沙河……”

换掉这五个支部书记，是杀鸡给猴看。有意见的支部书记，也干瞪眼，嘴角也不敢歪歪了，都背后骂叽叽地回村发动群众准备去了。

散会的第四天，一万二千多名民工上了猴子山。整个山西坡，十里山坡十里人海，整天铁锤砸的钢钎叮当响，一天就打凿近两千个炮眼。傍晚时分，山大雨一声令下，点上引信。骤然，天地间，万炮齐鸣，浓烟滚滚，乱石飞天。那阵势，不亚于海湾战争。于是，市委宣传部的报导组、市电视台、市委举办的那张四开小报的记者们蜂拥而来，采访的录像的，忙得化维相不亦乐乎。

电视上，报了，报纸上，登了。市委季卫强书记看了后，又亲临现场做了视察，肯定了亚利乡党委政府治理猴子山这一前人不敢干的大工程。并指示宣传部，派人采访，写个大型专题报导，向省报送送。指示市电视台，把大战猴子山的新闻报道，改成电视专题片送省台。

市委季卫强书记的指示，正在紧锣密鼓地落实着。

当工程进展到第八天的时候，一不小心弄响了一炮，当场炸死了两人，重伤三人。受伤的总算是抢救过来了，少腿少胳膊的还活着，吃粮烧草村里照顾。有不满意的地方，做做工作就过去了。可是，死的，工作就难做啊！死的两个人中，一个是光棍汉，三十多了没说上媳妇，死就死了。他爹他娘当时接了几百元的安葬费，抹了把泪就过去了。可是另一个就不同了，那就是庆来生。人家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这样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飞。媳妇何士云，一看就死过去了。救过来后倒成了个疯子……如今，人们看到这个疯女人，再抬头看看猴子山，仍然披了身猴子毛时，都问：那时候，化维相是怎么想的……

“山书记，”山大雨，正在没头没尾地回忆着那化副市长，在亚利乡的政绩时，鲍秘书进来告诉，“关乡长，计生站，说，他一大早和计生站长，带着几个派出所的民警下去了。说有几个村子，发现了大肚子……”

“抓大肚子，不是不准动用公安人员吗？”

“吓唬吓唬也中。”

“你下个通知，在家的党委成员，晚上回来开个会，哎，你叫一下司机小周，我去趟曲家湾。”

“是，”鲍秘书还想汇报几个事：一是养老保险，市委多次电话质问为什么迟迟不落实；二是计划生育的罚款，上交的那块为、为什么，老是交不上去；三是有几个村的老百姓，写信给了“焦点访谈”，反映集资摊派提留负担太重的问题。信是刮回来了，要调查回执。市委信访办，叫查查写信人，注意做好工作，加强控制管理，别让他们扬风扎猛的，拨弄是非；四是民办教师十个月没发工资了，人民来信通到市委书记那里。季卫强书记指示，先把党委政府干部的工资借发给他们；还有，化维相治理猴子山时，撤的那五个支部书记，最近鼓动着要上访，说是不去省，就去北京；还有，乡银行要请示盖一千多平方的办公楼、路边店卖淫嫖娼现象很严重，有人写信告到省纪委，说派出所和一些饭店老板勾着，只打嫖不打娼……

鲍秘书，看着山大雨那张阴得比黑铁皮还黑的脸，寻思寻思道：就他娘的老天爷下指示，我也不说了，弄不好再挨些狗屁呲，便麻利的应了声，找司机小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