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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挺好

2021-04-20 07:07227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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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磨坊 (1)

金秋的天空,高远,湛蓝,漂浮着几朵棉絮一样的白云。微风徐徐地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果香。

虎跑川背着行李卷站在黑龙河大桥上抬头望了望天,又望了望阔别七年的双龙镇,像一尾黑龙河里火头鱼摇摆着身后的行李卷,欢快地游向集镇,游进那条U字型的街道,游进西边的一条窄窄的巷子,游进后街一个面朝老鹳河的小独院。这是伏牛山区及其普通的农家小院,主屋是三间瓦房,厢房是两小间低矮的草房。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梨树,树冠不大,却也可遮下一片阴凉。梨树下支着一个石桌,四周摆着一圈石墩。一个中年模样的女人面南坐在石墩上,一只破了一角的簸箕架在双腿上,左手扶着,右手拨拉着,正沁着头捡麦种。

虎跑川飞快地游进来,一个急停,站住了,身后尾巴一样的行李卷晃了一下,不摇了,不摆了,静静地趴在脊梁上,像一个在父亲背上睡着的孩子。虎跑川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端详着面前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女人叫付彩琴,是虎跑川的结发妻子。付彩琴有些憔悴,比他想象的还要憔悴,她只是比自己大了三岁还不到四十啊,皱纹咋就爬上额头了呢?虎跑川不免一阵心酸,哽咽着喊了一声,彩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付彩琴抬起头,瞟一眼虎跑川,问,你找谁?又麻利沁下头继续捡着麦种。拨拉了几下,捡出一粒瘪麦籽,丢进簸箕口的葫芦瓢里,大概突然觉了异样,慢慢又抬起头,抬到一半,猛地一愣,僵住了。

这时候,虎跑川也已经回过神来,激动得流着泪说,彩琴,是我,我回来了!

付彩琴又是一愣,呼隆!站起来,簸箕一下子扣到地上,麦种洒了一地。几只老母鸡见了,展着翅膀,扑棱棱飞跑过来,啄得满地梆梆乱响。

谁来了?听得说话,一个中年男人一边问一边走出堂屋,见是虎跑川,一下子也愣住了。

良久,也许只有几秒钟,甚至还不到一秒,女人一扭身钻进屋里,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虎跑川终于明白过来,扭头就要往外走,却被那男人叫了住。男人说,大兄弟,我叫龙书才,是你娃儿们的大,这是你家,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家待着,娃儿们一会儿就放学了。

说到娃儿们,虎跑川走不动了,七年啊,他多么想抱一抱自己的娃娃啊!

女人一直在里屋哭,大声变小声,小声变低声,最后竟成了呜咽。

午饭是龙书才做的,酸菜面条,着了一锅红薯。这是虎家,应该说龙家,或说龙虎家的家常午饭,人多,面少,只能用红薯做主打。不过今儿个特殊,面条多了一些,龙书才弄了两个菜,一个生调萝卜丝,一个韭菜炒鸡蛋,只是鸡蛋少了点,关键是还打了一瓶伏牛白散酒。龙书才说,今儿个该给你接风洗尘的,家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你将就点。

虎跑川吃了七年的牢饭,能吃上一顿家常饭,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何况还有两个菜,更何况还有一瓶酒。虎跑川想让几个孩子过来一起吃,但孩子们跟他生疏了,一个个盛了饭围坐在梨树下的石桌上吃。虎跑川叫了几遍,龙书才也叫了几遍,没一个孩子进屋来。这时候,付彩琴走了出来,站在前檐坎上说,那是你们亲爹,都进屋来吃!听了母亲的话,几个娃怯怯地走进屋来。这不能怪孩子们,虎跑川走时,啸林四岁,啸森和啸山两岁,啸野只有几个月大,对爹都还没有印象,而且他们已习惯了跟龙书才叫大,现在突然又多出一个爹来,一时还不能适应。

见几个孩子围坐到了桌前,龙书才说,啸林,你是老大,给弟弟们起个头,敬你爹一杯酒。

啸林坐着不动,也不吭声,付彩琴急了,训斥道,咋了,你爹回来了,就不听你爹话了?!

付彩琴的话说得有问题,啸林还是听明白了,极不情愿地站起来,给虎跑川倒了一杯酒。倒过酒,啸林刚要坐下,龙书才说,叫爹。啸林看了看虎跑川,又看了看龙书才,再看付彩琴时,见妈正拿眼瞪着自己,便蚊子哼一样说,爹,你喝酒。啸林倒罢,几个弟弟也依次倒了,虎跑川一一喝过,自己给自己倒一满杯,又给龙书才倒一满杯,站起来说,龙大哥,谢谢你替我养大了几个娃儿,我敬你一杯!

龙书才慌忙站起来说,是我对不住大兄弟,当自罚一杯!

虎跑川将杯举了一下,并不碰住,一仰脖子,直接灌了下去。放下杯子,一扭身走出去,差点将坐在门槛上的付彩琴闯个仰八叉,拎起大门口的行李卷,头也不扭,走了。    

虎跑川拎着行李卷漫无目的地走着,大脑一片空白,也不是空白,是被棉花套子一样的东西塞满了,街边的柏木电线杆子一样嗡嗡直响。若干年后,虎跑川提起这事时说,跟鬼捞住一样,若不是被一棵酸枣刺划拉一下,他可能就从蛇尾山的那个山崖上跳下去了。虎跑川被酸枣刺划破了左脸,火辣辣的一疼,灵性了,一屁股坐下去,静静的,呆呆的,看着山下瓦灰色的镇子。

此刻,除了兜里皱里吧唧浸满汗味的三十三块六毛八分钱和衣缝里拱来钻去的几十只虱子,虎跑川什么也没有了。可以这样说,双龙镇上,除了阳光、水和空气有自己一份外,几乎没有什么跟自己有一毛钱关系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虎跑川想到了父亲。当年父亲正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户,老日打了过来,便一路往伏牛山跑。说也奇怪,父亲跑到哪儿,老日打到哪儿,好像是专门追着父亲打一样。父亲跑到双龙镇,老日终于没有再跟着打过来,可父亲的货郎担子早已空空如也。父亲在蛇尾山脚下搭了一个杵地庵住下来,凭着兜里仅有的一点钱,又弄起了货郎担子,慢慢走出了困境。

父亲能在此白手起家,自己缘何不能东山再起,何况自己兜里还有三十多块钱!走,下山去!虎跑川捏起一撮儿土,碾了碾,摁在血道子上,拎起行李卷,走下蛇尾山,直接去了队长余成群家。

余成群的院子跟几年前几乎一样,没有多少变化,或者有变化,虎跑川没有觉察出来。余成群是个老队长,虎跑川十六岁开始干生产队农活的时候就是,现在依然是。余成群之所以能干这么久,是因为余氏家族大,当然也不完全是,余家那么多人哩,关键是他处事相对公道。虎跑川跒进门时,余成群正在修一把破耧。余成群是队长,更是一把庄稼里手,犁、耙、耧、种,样样在行,生产队里没有几个超得过。生产队只有三把耧,家家都得用,分包责任田时,队里的牛羊和犁耙绳索也跟着分,余成群把它摘了出来,没让大家抓阄,指定分给了三个会摇耧的耧把式,只是将生产队划成了三个片,三个耧把式各管一片。见虎跑川进来,余成群放下手里活,让虎跑川进堂屋说话。虎跑川说,就在院子吧。余成群也不死让,回屋拿了纸烟出来,抽一支递给虎跑川。虎跑川摆摆手说,戒了,不抽了。监狱不让抽烟,想抽也没有,就戒掉了。

余成群说,你回来晚了一步,啥东西都分净了,要地只能等啥时候重新分地再说。

虎跑川说,这个我知道,地以后再说,眼下我没处住了,看能不能给我找个地方应付一阵子。

余成群想了想说,来我家吧,我把东头的半面厦收拾一下,你先住下,慢慢再想法子。

虎跑川说,队屋给我咋样?

余成群说,已经卖给余根旺了,现在只剩河边的磨坊了,你若不嫌弃,按当时作的价,十块钱卖给你,你若没钱,可以先赊着,等能转过来身了,再给也中。

虎跑川掏出十块钱交到余成群手上,拎起行李卷就去了河边的磨坊。

磨坊是三间草房,坐落在镇西的老鹳河边。老鹳河上,原来有数不清的水磨坊,随着电动磨坊的出现,水磨坊逐渐消失殆尽,上下一百多公里,就剩这一处磨坊了。

去磨坊是一条田间小路。出了镇子,是菜地,一家一户的菜园子都在这里,一块块,一畦畦,青的青,白的白,绿的绿,那些没有种上的空地,土壤已深翻过,大多还泼了大粪,黑乌乌的,间杂着一些白的手纸,风一吹,鸽子翅膀一样一扇一扇。虎跑川蹙着鼻子小跑过去,到麦田之间,才放缓了步子,喘一喘气,不是虎跑川矫情,是那气味太浓了。麦田是一块块新犁的,已经耙得平展展的,细碎碎的,就等着耧麦种了。再往前,下过一道土坎,是水田。伏牛山腹地一年只能种一季水稻,地不能闲着,也要种小麦。水田湿度大,犁起的泥土垡子,明晃晃的,湿漉漉的,不能急着耙,一耙就成粘疙瘩了,只能撂在那儿风刮日晒,等到半干时,才能上耙耙一耙,然后,直接撒上麦种,再耙几遍就行了。耙不碎的坷垃,只能等到冬天雪冻风化了。

看到水磨坊,虎跑川不免一阵心酸。当年,他妈就是在这里磨面的时候,突然感到肚子疼,不待磨完,就生下了他。命运真是捉弄人,到头来,自己竟要回到这里来讨生活。虎跑川拿袖子搌了搌眼泪,依然朝磨坊走了过去。很显然,磨坊已有好多年没有修缮了,房坡上的稻草业已灰枯,还塌了一个窝,尽管没塌洞,漏雨是肯定的。窗子还是几根鸡蛋粗的木棍竖在那儿,只是被人用稻草塞堵着,大概是为了防风。柴门虚掩着,门板也还是原来的样子,仍然炸着一指宽的缝儿,只是木质更加灰白枯朽了。

跒进磨坊,虎跑川被吓了一跳。后墙角的稻草窝儿里,蜷缩着一个小姑娘,正惊恐地望着自己。小姑娘很瘦,正因为瘦,眼睛显得格外大,格外黑,像两个黑洞。虎跑川往前移了移,看到小姑娘有些发抖,忙说,别怕,叔叔不是坏人。小姑娘依然在抖,依然惊恐地望着,虎跑川突然想到行李卷里给孩子们捎的糖疙瘩还在,忙放下解开,取出几粒来,放在手心上伸过去,说,来,吃糖。小姑娘没动,依然蜷缩着,依然惊恐地望着他,只是细长的脖子上的小小喉结不住地滚动着。虎跑川伸了一会儿,叹口气,把糖放在地上,走出了磨坊。

虎跑川在镇子上转了一圈,买了锅碗瓢勺,还有盐和面。对虎跑川来说,有了这些,就足够了,至少可以不饿肚子了。虎跑川回到磨坊时,那个小姑娘依然在那儿蜷缩着,地上的糖没了。虎跑川冲小姑娘笑了笑说,饿了吧,叔叔这就给你做好吃的。虎跑川把东西放在磨盘上,去外面抱回三个大小差不多的石头,在门后的墙角处支起锅,从磨坊的水槽下接了两碗水添在锅里,这才想起还没有柴禾,忙出去捡。

靠河一边是一片柳林子,虎跑川很快捡了一拤子干柳枝回来。虎跑川做了一锅面疙瘩,因为只有一只碗,给了小姑娘,他只能用饭勺吃。筷子也是一双,给了笑姑娘,自己折了两根细柳棍,凑合着用。小姑娘大概是饿极了,也不怕烫嘴,喝得呼噜呼噜响。虎跑川说,慢点吃,锅里还有。小姑娘依然喝得呼噜呼噜响,很快喝完了一碗。虎跑川又盛一碗递过去,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小姑娘说,我不是一个人,我妈早上出去了,一直没回来,我哥哥去找妈妈了。

虎跑川又问,你们是哪儿的?

小姑娘说,山那边的,夏天涨大水,把我爹和房子冲跑了,我们到镇子来找大爹,谁知大爹娃子多,过得也不好,我妈就把我们领到了这儿。

虎跑川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大爹,就是龙书才,就是自己几个娃儿们的大。

天渐渐暗下来,月亮渐渐升起来,星星也一个个蹦了出来,天空开始热闹了,大地却渐渐寂静了。天地阴阳就这么转换了,这种转换是必须的,只有转换了,才有新的一天,世间万物才有新的期盼和希望。虎跑川靠着磨盘的底座,思考着自己的明天。重操旧业,继续做回货郎吗?不行,肯定不行!虎跑川回来的路上,没有碰见一个货郎,走过的村子,好像都有了代销点,有的村子还不只一个,谁还会买一个货郎挑子的小杂货?倒腾山货还行,可上哪儿弄本钱呢?没有本钱,再好倒腾,也等于零!

虎跑川正想着,那小姑娘突然说,妈妈回来了。小鹿一样一跃而起,欢快地跑了出去。

虎跑川听到小姑娘说,妈妈,屋里来了个叔叔。虎跑川没有听到回来的女人说话,却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女人闯了进来,应该说是跳了进来。由于天黑,虎跑川看不清女人的模样,从身材看,有些瘦小,不像付彩琴一样高大魁梧。那女人一跳进来,便大声吼道,你是谁,怎么,要抢地盘吗?要抢也要看老娘答应不答应,赶快滚,打哪儿来,滚哪儿去!虎跑川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竟如此厉害,简直就是一个母老虎,发狂的母老虎。虎跑川不得不站起来小心应对。那女人见虎跑川站起来,不等虎跑川发话,又厉声说,怎么,想打架?我不怕你,就是鸡蛋,也要碰你一身黄汤子!

虎跑川不急不慢地拍拍屁股,走近一步说,大妹子,消消气,我不是坏人,也不是来跟你抢地盘的。

那女人问,那你来干啥?虎跑川说,这磨坊是我十块钱买的,我回来住,有啥不妥吗?

那女人一听,身子一晃,面条一样软了,虎跑川急忙上前去扶,没扶住,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恰在这时,小姑娘和她哥哥走了进来,见妈妈倒在地上,小老虎一样扑上来,撕扯起虎跑川,哭叫着质问,你把我妈妈怎么了?你陪我妈妈,你陪我妈妈!

救人要紧,虎跑川一扑摔,甩开两个孩子,急忙过去扶起那女人,吩咐男孩说,快去弄一点水来。

那男孩慌忙拿起瓷碗,跑过去,在水槽口接了半碗,小心翼翼地端过来递给虎跑川。虎跑川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噙在嘴里,一扭头,对准那女人的脸面,噗!喷了下去。那女人只是一个激灵,依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