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这世界,挺好>第一章    磨坊 (3)

第一章    磨坊 (3)

吃,日子长着哩。结果,段彩芹只蒸了四个,一大一小两个中等的。大的给了虎跑川,两个不大不小的给了震云和诗吟,自己留了最小的。虎跑川把段彩芹的夺过来,把自己的塞过去。段彩芹哪里容他这样,把大的又塞回来,要抢小的,可虎跑川已经咬了一嘴,还高高地举着。争来抢去,手就碰住了,身体就挨住了,两人一愣,不争了,不抢了,定格一样愣在那儿。良久,还是虎跑川先灵性过来,慌忙退开,把红薯一掰两半,将大块递给段彩芹说,快凉了,吃吧。段彩芹红着脸接了,慌忙跑过去,跟孩子们坐到了一起。

虎跑川屁股一抬坐到磨盘上,不无尴尬地打趣说,这红薯要是红烧肉,那多得劲。这趣打的一点也不好,几个人谁也没笑,整个磨坊只有水槽流出的水在笑,晶莹,清亮,欢快。

段彩芹的两次晕倒,虎跑川总结为长期营养不良身体虚弱所致,必须想办法补一补。可眼下吃饭都成问题,拿啥补呢?虎跑川首先想到了老母鸡。伏牛山区的人们把老母鸡作为最好的补品不是没有道理的,从中医上说,老母鸡为雌,属阴,有益气养血和健脾补虚之效,食之,可以增强体力,强健体魄,非常适合阴虚和气虚者进补,尤其适合体质虚弱者。上哪儿去弄一只老母鸡呢?那时候,一只老母鸡,就是一户农家的小银行,一年四季的油盐钱都靠抠鸡屁股哩,谁会把一只母鸡给你?虎跑川只好放弃了这一想法。母鸡不行,潭鱼也可以呀!潭鱼就是老鳖,城里人叫甲鱼,也叫元鱼,虽没有老母鸡好,补气强体,那也是杠杠的。那时候,老鹳河和黑龙河里的潭鱼很多,随便用脚踩踩,就能逮得到。夏天插秧时,在稻田里都能遇见。但这个季节,潭鱼已经藏身了,不是那么好逮了。次之,就是鱼了。鱼中鲫鱼为上,鲶鱼居中,草鱼为下。虎跑川决定逮鱼。

逮鱼是孩子们的最爱,虎跑川已经三十多岁,依然喜欢逮鱼,可谓童心不泯,一想到逮鱼,就有些按摩不住了,当然,这里面不光是喜欢逮鱼,也有为谁逮的因素。老鹳河不是大河,也不能跟大江大海比,河里的鱼却不少。鲤鱼、鲶鱼、鲫鱼,火头鱼,花花红红的老花翅,还有许许多多连老鹳河上的打鱼人也叫不出名字的大大小小的野鱼。老鹳河鱼多,却并不好逮,河水湍急呀。这不是问题,虎跑川在这老鹳河与黑龙河的交汇处长大,有的是门道,有的是办法。挖一条水渠,改一绺水到平缓处,编一个竹篱笆或柳篱笆,闸在下水口上,然后去河里轰鱼。一群小伙伴,呈扇形散开,一二三,开始,十几双小脚板把水踩得哗哗啦啦呼呼隆隆响,水花飞溅,那些大鱼小鱼突然受到惊吓,慌不择路,一群群鱼贯而入,众人赶忙堵了上水口,不一会儿,渠水流走,那些大鱼小鱼只能蹦蹦跳跳等着你去捉拿捡拾。这个办法用在水磨的水渠上,再好不过,不需挖渠,战线又长,可以轰进更多的鱼,只是磨坊不停,谁也不敢造次,那不光是要打屁股,生产队还要罚工分,更要命的半年不准用水磨,只能去推旱磨。推磨可不是个活,出力是小,一般人推上一袋烟的功夫,都会天旋地转,更有甚者,会吐得一塌糊涂,肠子都要出来一样,要命得很。用牛呀?想得美,牛是生产队的,又不是你的,就是你的,那也不是恁好用,要得给牛戴上眼罩,否则,牛也会转得晕倒。现在不一样了,水磨没人用了,而且就是自己的,想咋造次咋造次,没人会管。

晚上睡觉时,虎跑川听到了水磨下有响动,估计是鲶鱼夜里出来觅食追赶猎物搅出的。虎跑川喜欢逮鱼,对老鹳河里的各种鱼的习性,都有一些了解。鲶鱼是肉食性鱼,白天蛰伏在洞穴里或石缝里,到了晚上,就悄悄游出来,捕食那些可怜的小鱼儿。当然,饿的时候,它们白天也会出击,只是成功率会大打折扣。有了这个发现,虎跑川断定水渠里有鲶鱼,也有其它鱼,并且不少,可能还有大鱼。虎跑川当时就想,要尽快下手,最好是明天。

中秋节已过,尽管天气尚且暖和,中午可能还觉得有些热,但河水已经开始凉了,只有到了下午,才稍稍变暖一些。虎跑川想的是逮水磨下的鱼,不用下河轰鱼,但水渠的水很难排净,还是得下水,这样,最好把逮鱼时间放在下午。下午逮鱼,上午必须做准备,编好竹篱笆或柳篱笆,堵住下水口,然后去上游,堵住入水口。水磨旁有柳林子,编柳篱笆很是方便,可谓信手拈来。吃过早饭,不到一个时辰,虎跑川就编好了柳篱笆,堵在了选好的位置,而且堵好了上游的入水口。接下来,就是等,等水落下,退到最低;等那些鱼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跟着落水,游到它们认为可以活命或者可以自由游弋的地方,其实,它们是在游向虎跑川设下的陷阱,游向一条鱼的归宿,游向自己生命的毁灭与重生,应该说是毁灭自己的肉体,在他人的身体里获得重生。虎跑川想起自己的一个狱友,也不是一个监室的狱友,狱友是一个泛称,只是认识而已。那是一个死刑犯,在他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突然良心发现,做了器官捐献。他跟鱼一样,毁灭了肉体,又在他人的身体里获得了重生。虎跑川正做的,就是帮助那些无知的鱼们,去毁灭肉体,去获得重生。这是一项伟大又卑鄙的壮举。

做好准备,虎跑川对孩子们说,我们下午逮鱼。两个孩子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一蹦一蹦,一转一转,蹦了好长时间,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直到虎跑川说,这事不能让你们的妈妈知道。龙震云说,我们保证不说。龙诗吟说,我们拉钩。于是,虎跑川伸出双手,勾起小拇指,跟小兄妹俩拉了钩。三个人齐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结果呢?不说一百年,一百分钟都没到,龙诗吟就憋不住了,她把小嘴对着母亲的耳朵悄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我们下午要去逮鱼。段彩芹听了,噗嗤一笑说,我以为是天上掉金元宝哩,让我们的小馋猫这么神秘,原来只是要去逮鱼。

虎跑川本是要给段彩芹一个惊喜的,现在一切都变得平淡无趣了。不管咋的,鱼,还是要逮,补身子要紧。

逮鱼并没有达到虎跑川的预期,不仅没有达到,还相差很远,可以说这次断水逮鱼是失败的,整整一个下午,虎跑川只逮到三条鱼,而且只有一条老花翅达到一搾长,另外两条尽管是比较好的鲫鱼,却都只有半搾长。就这么点收获,还弄得虎跑川一身的水,一身的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造成这个局面的根本原因是,水落得太慢,也可能只会落到那个程度,虎跑川用柳篱笆堵住的那段水域,直到傍晚,还是没膝盖那么深。如此深的水,只能有利于鱼的游弋和逃窜。虎跑川有些懊丧,可事已至此,只好回去面对段彩芹。段彩芹与付彩琴同名,性情却大不一样,非但没有责怪和耻笑,还笑哈哈地把鱼接过去,祛鳞刨肚,弄到锅里炖鱼汤了。段彩芹说,小是小了点,但鲫鱼大补,是好东西,美味不可多用,这点刚刚好,够咱一家子喝哩。虎跑川当时就感动了,明天一定要想法把水排一排,逮住那些弄出声响的大鱼。

虎跑川躺在磨道里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想出一个办法。第二天一大早,也不顾水凉,下到渠里,就地取材,在篱笆外面,用泥巴扎起一道堰。吃过早饭,拿着洗脸盆,一盆一盆地往外舀水,及至中午,篱笆内的水,浅的地方只剩脚脖深,偶尔就可以看到鲫鱼黑黑的脊梁盖儿了。下午,是该有所收获的时候了。谁知,吃过午饭一看,水又多了。虎跑川忽略了一点,长期浸泡的渠边,可以箜出水,这里又是河边,地下水,旺着哩。尽管箜了水,毕竟没有原来深了,只要一股作气,一定可以有所收获。

果不其然,一个下午,还没逮完哩,便逮了半脸盆。段彩芹说,放掉一些吧,留着以后慢慢吃。虎跑川想想也对,就把大的挑出来,将小的又倒回去。

回到磨坊,虎跑川将鱼一分三份,一份交给段彩芹,两份用柳条串了,挂在门栓上。喝过鱼汤,天已黑定下来,虎跑川拎起两串鱼,摸黑去了镇子。虎跑川把一串卖给了食堂,换了三块钱,然后,拎着另一串去了他的家,应该说是原来的家。

虎跑川把鱼挂在大门的门鼻上,敲了敲门,听到龙书才问了声,谁呀?才悄悄离开了。

  暂时没有吃的,靠别人接济一下,未尝不可,日子久了,总不是个办法。水磨的水渠里有鱼,但不会一直有,即使一直有,逮一些补补身子可以,总不能当饭吃。继续去要饭吗?不行!咱不少胳膊不少腿,就是人家少胳膊少腿的,也没有都去要饭呀,咱干吗不能自己养活自己。经过几天的思考和考察,虎跑川觉得可以做一做废品的生意。

  那天吃过晚饭,虎跑川见段彩芹照顾两个孩子睡下,便说,大妹子,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段彩芹讪讪地移过来,拿眼定定地望着虎跑川,以为虎跑川要提同铺的要求。几天来,她已看出虎跑川是个可依靠的人,为了两个孩子,只要他提出来,她就依他。

  虎跑川接着说,我们不能坐吃山空,何况也没有金山银山让我们吃,咱商量商量今后日子咋过。

  段彩芹说,我们离开,去别的地方去,老天爷有眼,饿不死瞎家鹊。

  虎跑川说,妹子你说啥话咧,我这么说,又不是撵你们走,我是想,咱得谋一个长久的生计。

  段彩芹说,非亲非故,我们不能连累你。

  虎跑川说,甭说没用的,我说想办法,就一定有办法,我兜里还有二十几块钱,我琢磨着,咱先搞一点收废品的生意,等有钱了,我就去倒腾山货,倒腾坑木,等再有钱了,咱就盖一座房子,到那时,你若不嫌弃,我就娶了你,一起过日子。

  段彩芹说,咱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那不一样,现在充其量是搭伙,不是过日子。段彩芹听了,沉默下来,虎跑川接着说,你先考虑一下,若觉得不妥,你就领着娃子们另谋生路。

  虎跑川起身要去磨道,被段彩芹喊住,大哥,就按你说的办,明天开始,你跑村串户去收,我们娘们仨去镇子上捡,不信咱过不好日子。

  虎跑川说,你还是再想想吧。

  段彩芹说,你是当家人,你说了算。段彩芹的声音突然低得跟蚊子哼的一样,虎跑川还是听见了,心里猛地一悸,抹了蜜一样地甜了起来。

  转眼到了年底,虎跑川的废品生意越来越红火,已经往山外拉了两车了,水磨坊外的小稻场上依然堆着一个小山。虎跑川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磨坊,远远地看到这座小山,立马就有了精神头。这时候,虎跑川已不再是挑着自己编的柳筐,而是骑着自行车,尽管是一辆旧的,常常会坏在半路上,那也省劲省力多了。虎跑川盘算过,照这样下去,明年就可以去倒腾山货了。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令他暂时改变了主意。

  那天,震云穿着刚买的黄球鞋,像往常一样去捡废品,在学校门口与啸山打了一架。啸山比震云长两岁,不在一个重量级上,自然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加上又是本地娃儿,有一帮同学助威,一上来,就把震云摁在了地上。震云是个外柔内刚的娃儿,哪服得了这个,又听得啸山骂自己是野娃儿,更是气愤,与啸山厮打又厮打不过,情急之中,摸住一块半截儿砖头,一个勾手,啪,拍在了啸山的脑瓜上,殷红的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围观的学生一见流血了,大呼小叫起来,老师闻讯赶来,才算平息了这场战争。

  孩子之间的战争平息了,大人之间的矛盾发生了,跟老鹳河与黑龙河交汇一样,看似没有多大的波浪,水下却暗流涌动,较着劲,搏着击,一直流到很远才融合了,平静了。震云是虎跑川从医院领回的。老师拉开架,派学生去通知家长,段彩芹不在,虎跑川去了。虎跑川付了医药费,给啸山买了一点好吃的,就把震云领了回来。

  付彩琴不是一个护短的母亲,自然不会领着啸山来兴师问罪,不来,不等于不问罪,一定问了,只是在心里而已。虎跑川了解付彩琴,就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必须要给付彩琴一个答复。那是你儿子,你看着办!付彩琴站在虎跑川的心头,绿着脸,一遍又一遍地说。付彩琴说罢刚走,段彩芹又来了,段彩芹也绿着脸说,他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你看着办?虎跑川清楚,龙震云是段彩芹的儿子,与自己没有关系,要说有,也就是搭伙吃饭的关系,仅此而已。所以,龙震云犯了错,他不能打,连训都不能,你没这个权力,关键是那边是自己的儿子,亲儿子,而且比龙震云还大了两岁。作难了。作难也不行,必须得把这事处理好。

  虎跑川正作难着,段彩芹回来了。段彩芹在镇子上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在外面先折了柳条子,进到屋里,二话不说,劈头盖脑就抽,边抽边呵斥儿子跪下。震云是听话的孩子,噗通,跪下了,却不哭,也不犟嘴,直挺着身子,任段彩芹抽打。虎跑川想拉段彩芹,却迟疑了。但迟疑一会儿,还是伸了手,不想段彩芹抽得起劲,一下子就抽到了虎跑川手上,一条血檩子立马凸起来。段彩芹忙住了手,扔了柳条子,过来抚手上的血檩子。虎跑川说,下手咋恁狠,看把娃子打的。

  段彩芹说,这样才能让他长长记性。

  打过骂过,段彩芹拉起儿子要去赔礼道歉,被虎跑川拦住说,你去了,疙瘩更不好解了,还是我想办法吧。

  段彩芹觉得虎跑川说得有道理,就没在强去。

  第二天,虎跑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