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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队屋 (1)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午饭前太阳还火辣辣的,热得人没地方呆,饭后,老界岭上陡然聚起一团乌云,继而翻滚着膨胀起来,很快便铺展开了。天,一下子暗下来。多时没有下雨了,每回都是这样起了云,然后一阵风刮过,云散了,雨走了,天依然燥热难耐。起初,习以为常的人们并不在意,直到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铜钱一般大的雨点砸下来,才慌忙往家跑。大雨下了半个时辰,便停了。河里起洪水,是很自然的事。山里的洪水,起得快,退得快,没什么大惊小怪,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今儿不一样了,黑龙河的黑龙又出现了,在洪水里搅起了滔天巨浪。

  近五十年来,双龙镇发过两次出现黑龙的大洪水,最近一次是一九七六年,将河滩上农业学大寨时新垫的土地,冲得一点不剩,恢复了河滩原有的模样,一地圆蛋嘟噜的石头,一滩一滩的响沙。那时候,虎跑川正在几百公里外的漯河监狱服刑,对此一无所知。前一次是一九六零年,冲走了许多人、牲畜和房屋。那两次洪水虽然凶猛,也只是涨到水渠的外面,没有翻过水渠漫进稻田里。

  晚饭时,多喝了一碗汤,半夜的时候,虎跑川被一泡尿憋醒,匆匆爬起来,去外面小解,一拉开门,傻眼了,又下雨了。黑灰的夜色下,白茫茫一片,不断地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不好,爆发大洪水了。看来老鹳河上游下了大暴雨,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

  白天还是绿油油的稻田,眼下已是汪洋一片了。幸亏水磨坊的地势较高,要么早就进水了。没有进水这一点,却也令人后怕,若不是被尿憋醒,虎跑川根本无法发现洪水已经涨到跟前。果真那样的话,几个人都会在睡梦中被洪水卷走,冲到西峡口,冲到丹江口,冲到老河口。虎跑川顾不上尿,立马折身回屋,摸着黑,推醒睡在里屋的段彩芹。里屋也不是一间屋子,是虎跑川拆走了石磨,用柳条编了一截儿篱笆,两面糊了泥巴,做了一个隔断,隔成的一个半开放式空间。段彩芹睡意朦胧,以为是虎跑川突然想通了,一伸臂,勾住了虎跑川的脖子。虎跑川猝不及防,被搂趴在段彩芹身上,急急地要站起,却不能,于是,猛一用力,将段彩芹带得坐了起来。段彩芹不解,正要发作,虎跑川急急地催促道,快,快抱诗吟,发大水了!一边催一边去抱震云。这时候,段彩芹才完全灵性过来,背起诗吟,跟着虎跑川往外走。

  洪水刚刚漫上来,不急,也不深,磨坊前的场院里还没有没到膝盖。路已经看不见,田里的稻子也没了顶,场院里的那堆废品,已经漂起来,慢悠悠地打着漩,慢悠悠地往下漂着,很显然,稻田里的水还没有形成洪流。虎跑川望了一眼集镇的方向,凭着大致方位,试探着沿小路往前走去。震云已经醒来,惊恐得紧紧地伏在虎跑川的背上,死死地搂着他的脖子,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诗吟也一样,死死地搂着妈妈,不住地发着抖。段彩芹感觉出了诗吟的恐惧。这种恐惧具有极强的传染性,跟大哈欠一样,可以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甚至更多的人。诗吟的恐惧,只是发抖,段彩芹的恐惧,不是发抖,是腿变沉了,发软了,不得不伸手拉住虎跑川的衣襟。可没走多远,滑了一跤,跪倒在洪水里,好在诗吟还伏在背上。虎跑川扭身将段彩芹拉起来,段彩芹就一直拉着手,死死的,深怕脱掉一般,几乎把指甲抠进了虎跑川的肉里。走了一截儿,段彩芹又滑倒了,这一次是掉进了地里,将虎跑川也带了下去。地本身就比路低,下面的稀泥又有一脚深,虎跑川慌忙爬起来,水已没到了腿根。虎跑川摸着,又拉起段彩芹,问,没事吧?段彩芹说,没事,快走。

  雨,继续下着,水,越来越深,走在小路上,已经没到了大腿。段彩芹觉得腿更沉了,也软得厉害。这时候,一个黑影从上游漂过来,可能是一个树枝,也可能是一棵小树,不管是啥,一旦被撞上,都是要命的。说时迟,那时快,虎跑川猛的一拉,两人连同孩子向前倒去,与此同时,那黑影一掠而过,往下游漂去。好悬!虎跑川惊出一身冷汗。

  终于到达土坎处,虎跑川刚松一口气,问题又来了。由于长期干旱,土坎上的台阶,经雨水一淋,又在洪水里一泡,跟白面馍泡了水一样,软了,脓了,脚刚踏上去,就滑掉了。虎跑川试了几次,都险些滑倒。

  雨越下越大,瓢泼了,瓢泼也没这么大,不是泼,是倾盆,是倒,是掂着桶在倒,是老天爷拿着宝葫芦在倒,不住头,不断线,不停歇。必须马上爬上土坎!不容虎跑川犹豫和思考,一刻也不容。虎跑川双手撑住土坎趴下去,扭过头说,震云,快,往上爬......对,蹬住肩膀......继续,蹬住头,别怕......抠住泥巴,抠紧了。虎跑川抽出右手,掫住震云的脚底,用力一耸,震云第一个爬上了土坎。有了这次成功,虎跑川有了经验,更有了信心,上面又有震云搭手,很快又将诗吟掫了上去。到了段彩芹却麻烦了。段彩芹毕竟不是孩子,身体重得多,关键是虎跑川的体力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已无力将段彩芹背起来,更不说掫起来了。

  虎跑川站起身,洪水已没了腰,容不得他喘口气。但他太累了,必须喘一会儿。虎跑川站在那儿,喘了一小会儿,复又趴下说,快上来。段彩芹说,我来,你先上。虎跑川吼道,别啰嗦,快点!段彩芹像一个突然挨训的小学生,听话地爬到虎跑川的背上,学着孩子们的模样往上爬,刚一用力,咕嗵,虎跑川趴下了,整个身子贴在土坎上,没在了洪水里。段彩芹慌忙下来,将虎跑川拉起来。段彩芹对着坎上大声说,快,快去镇子叫人。

  雨依然如桶倒,打在脸上,冰凉,生疼。虎跑川又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两人只好紧紧地贴在路与土坎形成的豁口处,因为只有豁口里的水缓慢一些。天,黑暗暗的,地,白茫茫的,天地间是无尽的雨和无边的恐惧。虎跑川和段彩芹被雨和恐惧包围着,随时都有被冲走的可能。段彩芹紧紧地抱着虎跑川,虎跑川紧紧地拥着段彩芹,静静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也冥冥地期盼着另一种时刻的到来。

  段彩芹想到三年前的那场洪水,也是发生在深夜。她和丈夫被咆哮的山洪惊醒时,洪水已经漫进屋内,门是出不去了,丈夫情急之中,抄起䦆头砸烂后窗跳出去,将她和两个孩子一个一个接到后面的山坡上,然后折身又翻进去,准备抢一些东西出来,就在这时,房子被冲塌了,顷刻之间便消失在灰亮的洪水之中。几天后,她在十几里外的河滩上见到了被人从泥潭里扒出来的丈夫。上次冲走了丈夫,自己躲过了一灾,今儿却又陷入洪水之中,难道自己命中注定要遭此噩运?段彩芹仿佛看到丈夫正站在茫茫洪水中向她招着手,她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虎跑川。

  突然,远处闪起一道光芒,不很亮,几乎是昏黄的一点,更像是一只流萤,但这就够了,它足以令人看到生的希望。

  那流萤渐渐近了,近了,正如他们期望的,是一道微弱的手电光。大兄弟,你在吗?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虎跑川松开段彩芹,正要应声,那人又喊,大兄弟,你应一声。这回听清了,是龙书才。这一次,段彩芹抢先应了,大声说,我们在这儿。他知道他们在这儿,问是给一种希望,问是予一种鼓励。

  龙书才是与付彩琴一起来的,半道遇到了小兄妹俩,龙书才让付彩琴带孩子先回了,自己过来救人。付彩琴是被雷声惊醒的,听外面的雨声紧,断定会起大洪水,想到虎跑川他们睡在水磨坊里,即使洪水涨不到,那也十分危险,便推醒龙书才,说,外面雨大了,我不放心磨坊那边。

  龙书才知道付彩琴的心思,何况还有自己的弟媳和侄子侄女,即使他们非亲非故,这个时候也是要去看一看的,便说,我这就去看看。

  两人穿衣下床,披了蓑衣,戴了雨帽,拿了手电筒,冲进了磅礴大雨之中。

  龙书才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跟前时,虎跑川已经像掫两个孩子一样趴好,正招呼段彩芹往背上爬。龙书才见状,赶紧伸手去拉,刚要拉住段彩芹的小手,突然又缩了回去。虎跑川有些体力不支,催促道,快点拉!龙书才这才又伸手拉住段彩芹,两人上下一齐用力,一下子将段彩芹弄了上去。

  段彩芹一上去,立马趴到地上,伸手来拉虎跑川。虎跑川没了力气,整个身子趴在水里,只露着一个头喘着粗气。段彩芹见虎跑川没有反应,急得哭喊起来,虎大哥,你咋了,快伸手啊!

 龙书才说,他一定是累极了,让他气喘匀了再拉。

 过了好一会儿,虎跑川才缓缓地伸起手来。

  当晚,虎跑川和段彩芹一家三口,住在了付彩琴家。付彩琴让虎氏四兄弟和虎跑村挤在了厢屋,腾出一间,给了段彩芹和女儿,震云跟虎跑川只能在堂屋打地铺。付彩琴真是有办法,将靠在前檐下的晒蘠滚进堂屋,摘了里屋的门帘,给震云做了单子,虎跑川只能直接躺进去。付彩琴能这样对待自己已经很难能了,对震云还这么细心,虎跑川一阵感动。

  躺在晒蘠里,虎跑川怎么也无法入睡。几年来,第一次睡在自己曾经的家里,虎跑川有许多的感慨,特别是明明睡在家里,自己却不再是主人,应该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此刻,却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应该跟自己亲近的儿子,没一个绕在膝下,躺在自己身边的娃子,却是别人的孩子。这是人生怎样的悲哀啊!虎跑川,你真的像那个瞎子说的,虎落平川了吗?从漯河回来途中,虎跑川遇到了一个算命瞎子,他病了,已在桥洞里躺了三天,他掏钱给他弄了药。病好后,他硬要给他算一卦,作为对他的报答。他说,你命中注定大富大贵,因名字有虎落平川之意,又注定要经过无数磨难,但虎不会一直落在平川,终会长啸山林。虎跑川,你何时才能啸震山林呢?

  虎跑川正想着,躺在身边的震云突然问,叔叔,你也没睡着吗?

  虎跑川说,我睡不着,你在想啥哩?

  震云说,我想等我长大了,就在镇子上盖一座大房子,让你和妈都住进去,永远不怕洪水冲走。

  虎跑川说,我相信,你一定能!但你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一身本领。

  震云说,我已经进入班里前三名了,老师说,只要我再加一把劲儿,很快就是第一名了。

  虎跑川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不能骄傲,要得全乡第一,全县第一,那才叫有本事。

  震云说,我要得全国第一。

  虎跑川说,好,我们就得全国第一!现在不早了,睡觉。

  不一会儿,虎跑川便听到震云轻微均匀的鼾声,可他还是那样瞪着眼睛。一般人,睡不着的时候,大都会闭目养神或闭目思考,虎跑川却是瞪着眼睛,直到瞪困瞪乏,才会闭上。这是虎跑川在监狱养成的习惯。监狱里,鱼龙混杂,只有你瞪大眼睛熬到最后一个睡着,才有可能不被人使坏。虎跑川睡不着,只能继续思考问题,越思考越睡不着,最终把脑子思考成了一片混沌,也没有思考出一个所以然。直到鸡叫二遍,才混混沌沌地睡去。

 七个人吃饭,做饭就够头疼了,一下子又多了四张嘴,付彩琴只好天麻亮就爬起床。夜里,付彩琴一样没有睡好,虎跑川在翻烧饼,她听得真真的,但她必须起床做饭,这是一个女人的本分,也是对人待客的态度。尽管昨晚是自己安排的住宿,付彩琴穿好衣裳走出来时,还是不由愣了一下。付彩琴驻了足,借着门缝漏进来的微弱亮光,静静地看着虎跑川微蜷的睡姿,听着熟悉又陌生的鼾声,心头猛地一酸,眼睛就热热地湿了。付彩琴赶忙挪开眼,轻轻地走过去,轻轻地拉开门栓,轻轻地走出堂屋。

  早饭是起床前就想好的。龙家母子是第一次来家吃饭,不能太寒酸,至少要拿得出手。去年分了地,粮食比往年多了一倍还多,但过怕了饿肚子的日子,付彩琴一直把日子过得很仔细,平日里的早饭,就是红薯干糊汤。遇上要做重体力活,也只是多下一点红薯干多搅一些玉谷糁,让红薯干糊汤稠一点。今儿这顿早饭,糊汤做稠一点是肯定的,还应烙一个锅盔。烙锅盔需要发面,发面没有一对时不行,也就是需要一天多的时间,现在是夏天,那也需要多半天。早饭要吃锅盔,自然来不及,只能烙饼。烙几个,烙多大,也是合计好的。日子就得合计着过。老古语说得好,吃不穷,喝不穷,划算不好一辈子穷。光烙饼还不行,还要炒菜,至少要炒四个。这个就难了。双龙没有早市,靠买菜是不行的,好在有菜园,菜园里有青菜,韭菜,这就够了。青菜算一个,韭菜炒一个鸡蛋,家里的萝卜干,可以炒一个萝卜干腊肉,还有刚采的蘑菇,刚好四个菜。

  付彩琴从菜园薅了一把青菜割了一把韭菜回来,麻利地做好饭,叫大家出来吃,却不见了虎跑川和段彩芹。

  虎跑川和段彩芹惦记着磨坊,一大早就过去查看。那时候,雨虽停多时了,水却只退了一点点,整个稻田还是辽阔的一泓。水磨坊已经没了,只能看到磨坊外的那片柳林。柳林也不再是林,只有稀疏的几棵,整个水面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辽阔的稀树草原,更像是长着几株柳树的大沙漠。昨晚的时候,虎跑川就知道磨坊会被冲毁,只是不死心,才过来瞧一眼,毕竟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可以为他们遮风避雨。一看磨坊没了,段彩芹急急地就要蹚水过去,虎跑川哪里容她无畏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