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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队屋 (2)

冒险,一把将段彩芹死死地拉住,吼道,你不要命了!段彩芹急急地说,钱!钱!你给我的钱!虎跑川说,房子都没了,哪儿还有钱?段彩芹挣脱不了,只好作罢,跟着虎跑川回了镇子。

  山洪起得猛,落得快,午饭后,稻田里的水就退了。稻田已不再是稻田,於成了沙滩,一滩一滩的泥沙,一汪一汪的积水,只有靠土坎这边,还长着一些稻子,一片一片的,立着的,倒着的,斜斜地伏着的,稀稀疏疏的,像秃子头上的头发。不知是谁,出来扶稻子时,发现那一汪汪的水坑里有鱼,一声惊呼,大家都跑了过来,你争我抢地逮得欢。

  吃过午饭,段彩芹也跑了过来。人们在兴高采烈地逮着鱼,段彩芹因惦记着钱,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径直去了磨坊。小路被冲毁严重,到处豁豁牙牙,没有冲毁的地方,却淤积了厚厚一层稀泥,一滑一滑,非常难走,段彩芹干脆下到稻田里,尽管稀泥更深些,但不会滑倒。段彩芹终于走到磨坊处,磨坊没了,水渠还在,只是同样被冲得豁豁牙牙,关键是摞在水渠边的石磨还在,依然那么摞着,大有一种任你洪水肆虐我自岿然不动的英雄气概。

  石磨是去年入冬时拆下放在那儿的。天渐渐冷了,不能再睡稻草窝了,虎跑川上蛇尾山砍了几棵树,准备绑两张床。磨道是圆的,任虎跑川再怎么弄,也没办法支,干脆,把石磨扒掉。这样不仅可以支床,还可以隔成两个房间,少了睡觉脱衣的尴尬。于是,虎跑川将石磨一扇一扇卸下来,滚到门外,摞放在渠边。后来,废品生意越来越好,有了收入,虎跑川就把钱交给段彩芹保管。磨坊有进水和出水口,即使锁上门,也可以随便进出,家里又没有箱子、柜子,放钱令段彩芹伤透了脑筋。她把钱塞在墙洞里,怕老鼠给咬碎了,压到席下,又怕贼找到,思来想去,感觉压到外面的磨扇下最安全。你想呀,老鼠是咬不到的,即使来了贼,他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谁会把钱藏在外面,而且是压在石磨里。你看,这一招儿还真管用,连发大水的龙王爷都没有想到,更不说虎跑川了。

 跑到水渠边,段彩芹急急地就去掀磨扇,却怎么也掀不动。放钱时,段彩芹是用绳拴着磨鼻,插了杠子掂起来的。现在石磨上淤了薄薄一层稀泥,滑溜溜的,更是难以掀开,只能用杠子才能挪开。磨坊没了,别说杠子,就是一根绳头也没了。段彩芹想喊人来帮忙,又怕人发现她有钱,正为难,啸林跑了过来。啸林带着几个弟弟正在逮鱼,看见她在掀磨扇,就跑了过来。钱,是不能让啸林知道的,他知道了,就等于付彩琴知道了,那是要起矛盾的。段彩芹正犹豫着,啸林说,婶子,我帮你。

 段彩芹忙说,不用,不用,我就是想挪一下,好坐下来歇一会儿。

 啸林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急着过去逮鱼,便匆忙告辞,跑去逮鱼了。

 歇了一会儿,段彩芹往柳林子走了过去。柳林子已不成林子,那些柳树,大都歪倒着,已是遍体鳞伤,有一些已经被冲走,只有几棵还站在那儿,树干却是伤痕累累。段彩芹在倒伏的柳树上寻了寻,瞅见一根劈折的柳枝,鸡蛋那么粗,便折了下来。段彩芹又找来一块有刃的石头,砧着倒伏的树干,将柳枝截出二尺多长,拿了回来。段彩芹将棍子插在磨鼻里,双手握着,往起一掂,用力一摆,就挪开了。塑料包裹还在,段彩芹匆忙抓起来,塞进衣兜里,在外面摁了摁,站起身,做贼似的看看四周,匆匆离开了。

  洪水过后,磨坊没了,虎跑川重新归零,穷得叮当响了。虎跑川连叮当响的资本都没有,除了睡觉时不敢脱净而穿在身上的一身单衣,什么都没有,拿啥能撞出叮当声响?昨晚躺在晒蘠里,虎跑川就开始想着日子该如何往下过了。作为一个农民,他没有土地,不管怎么想,都绕不开一个字,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钱是一个男人的底气,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钙,有了它,男人的骨头才硬实,小腿才不会抽筋。如果说回来时虎跑川还有一点底气的话,可能就是衣兜里有着三十几块钱。眼下呢?一文也没有,腿早该软了,抽筋了,可虎跑川的腿就是不软,就是不抽筋,跟蛇尾山上的马尾松一样站着,因为有段彩芹母子三人在,容不得他腿软,容不得他抽筋,男人身上的钙不光是钱,还有比钱更珍贵的东西。他必须尽快让他们生活起来,好起来。

 付彩琴收拾好碗筷,把正圪蹴的前檐坎上吸烟的龙书才叫进里屋,坐在床帮上说,当家的,我有个想法,从昨黑到现在,一直觉着张不开嘴。

 龙书才打断说,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有啥张不开嘴,你只管说就是了。

 付彩琴说,是粮食的事。

 龙书才说,你是说,给他们均点粮食,好让他们度度饥荒。

 付彩琴说,正是这事,你要是不同意,只当我没张这个嘴,让他自己想办法。

 龙书才说,要我说,还得给点钱,让他们置办一下锅碗瓢勺,不然,他们拿啥过日子。

 付彩琴说,这么说,你没意见,给多少,你说个数。

 龙书才说,留下娃子们的学费,都给了吧!

 付彩琴说,那不行,还得留点盐钱,咱的日子也得过咧。

 龙书才说,都给了吧,没盐了,我再去卖担柴。

 两人商量好,付彩琴打开箱子,把钱分成两沓,等着晚上交给虎跑川。

 虎跑川跑出来,是为找一个空场地。虎跑川记得蛇尾山下有那么一个地方,径直去了,到了跟前,却傻了眼。哪里还有空场,早被人开垦了。整个下午,虎跑川凭着记忆,跑了十几个地方,都一样,不是被开垦了,就是埋了新坟,最后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住桥洞。虎跑川去了黑龙河的那座拱桥。桥头已经冲毁,无法通过车辆,公路段的人正在抢修。虎跑川走近了,发现桥面上有许多枯枝败叶,知道洪水曾从桥上漫过。这地方肯定不行。虎跑川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虎跑川跒进门,正坐在堂屋前檐下纳鞋底子的付彩琴抬头瞟一眼,阴阳怪气地说,你爱人走了,让你去队屋找她。付彩琴说得虎跑川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虎跑川不是丈二和尚,摸得着头,他使劲挠了挠头,想问咋去那儿了,却反驳道,还没婆娘,哪儿来的爱人?付彩琴说,一个磨坊睡了快一年,干柴烈火,鬼才信你们没滚到一堆儿。虎跑川不想再辩解,一边抬腿一边说,我走了。付彩琴说,走你走,谁稀罕拦你。

 怎么去了队屋呢?付彩琴说过之后,虎跑川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队屋已作价卖给了余根旺。余根旺是供销社主任,整个生产队就属他家有钱,又紧挨着队屋,谁也争不了,只能卖给他。段彩芹咋会把房子弄到手呢?借的?租的?还是......?虎跑川这么一想,无形中加快了步子。

 虎跑川压根不会想到,房子是买的。段彩芹在磨扇下找到钱,便寻思着租或买一个住处,很块想到了队屋。前一段时间,段彩芹捡废品去过那地方,虽只是三间破瓦房,却有一个硕大的稻场。稻场一年四季都闲着,只有夏秋收晒季节,才用一用,正好可以堆放废品。段彩芹直接去了供销社。

 余根旺办公室里有人,段彩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那人喜揪揪地出来,方才叩了叩虚掩的房门进去。余根旺刚拿起一张《人民日报》在看,桌上放着一杯茶,透过透明的玻璃杯,可以看见漂浮着的墨绿色的茶叶,有一些正上下沉浮着,那些已经阐开的柄叶淡绿淡绿,像刚摘的嫩柳芽。段彩芹感觉余根旺是在装模作样,并没有认真在看,便问,你就是余主任吧?

余根旺抬眼看了一下说,要化肥,请免开尊口!

显然,余根旺把段彩芹当作来批化肥条子的了。段彩芹说,我不买化肥,只想跟你商量一个事。

一听不是批条子的,自然就没有好处送,余根旺不耐烦地说,有屁快放,正忙着哩!

段彩芹就把想法说了,最后说,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租赁或卖给我,你也好弄俩活钱。

余根旺想想也是,便说,租咋说,卖咋说。

段彩芹说,租,一个月两块,全年一次交清二十块,卖,一次给清,一百二十块。

余根旺说,那不行,一口价,一百八十块,要,一手交钱,一手交生产队的买卖证明。

段彩芹说,要么这样,你下一点,我上一点,给你加五十块赚头,行,咱成交,不行,我立马走人。

余根旺说,好好好,就依你的,你回去拿钱,证明就在我抽屉里。

段彩芹从衣兜里掏出钱,那钱已被暖得半干,却粘在了一起。段彩芹一张一张地揭,揭了十三张,把剩下的塞回兜里,才又点了一遍递给余根旺,说,你点一下。

余根旺点过之后,说,咋少了二十块?

段彩芹说,不少呀,一个子都不少,你买时不是八十块吗?

余根旺哑巴吃黄连,只好将钱装进上衣口袋里,然后拉开抽屉,拿出证明和钥匙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左手拉起段彩芹的右手,将东西慢慢地放到手上,说,咱以后就是邻居了,多走动走动。余根旺的举动,看似非常亲切,段彩芹却感到一阵恶心,尤其是他在说走动走动的时候,她感到他的右手就在来回走动着。段彩芹忍着恶心,看了看证明,猛地抽回手,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队屋没有界墙,三间通连,虎跑川走进来时,段彩芹正带着两个孩子在打扫卫生。三个人各拿一把秃扫帚,已经扫拢了两堆灰土、麦秸之类的垃圾。尽管洒了水,满屋子还是乌烟瘴气,三个人一个个更是灰头土脸,像只小花猫。虎跑川忍不住,噗嗤,笑了。段彩芹说,还不快帮忙,站在那儿傻笑啥。

虎跑川灵性过来,慌忙抄起一只断把木锨,往外铲垃圾。虎跑川一边铲,一边问,这房是咋弄的,租的,还是借的?

段彩芹笑咪咪地说,你猜。

借的?

不对,再猜。

租的?

还不对,继续猜。

抢的!

这么大一座房子,你抢一个给我看看。

我脑子笨,猜不出,你说吧。

我拿钱买的,一百三十块,一个子都没少!猜不到吧?

洪水把磨坊连同他们的衣被锅碗瓢勺全冲走了,哪儿来的钱,莫非你段彩芹会变魔术?除此,一个女人能从一个男人那儿得到好处,尤其是像余根旺那样钱色具贪的男人,就剩一条了......虎跑川不敢多想,狐疑地望着段彩芹说,莫非?......

段彩芹觉出了虎跑川目光的异样,讪讪一笑说,想歪哪儿了,那钱都是你平时给的,一共二百一十块,我怕贼偷,压在磨扇下面,幸亏这样,否则,一分钱也不会有了。

 有了队屋这个藏头之处,日子又有了奔头。

 虎跑川用余下的钱置办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先把日子过起来,又把废品生意做了起来。可他总是心神不宁,外出收废品时,总担心家里会发生点什么,有时候他会陡生一些后悔,不该把震云和诗吟兄妹俩都送去上学,如果有一个在家跟段彩芹做个伴儿,可能会好点。虎跑川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更不是空穴来风,他的担忧来自自己的新邻居,准确说是余根旺,他太了解这个人了,他就是卧在自家房侧的一条狼,至少也是一只喜欢偷腥的馋猫。

那时候,虎跑川还是伏牛山区走村串户的小货郎,一副货郎担子挑着针头线脑等小杂货,走哪儿卖哪儿,哪儿黑哪儿住,吃百家饭,挣百家钱。钱不是挣给自己,是挣给生产队,生产队给记工分,虎跑川身单力薄,连个妇女都不如,生产队依然一天给他记十分,而且是满勤,令许多人眼红。然而,虎跑川却不满足,私下里又给自己挣了一份钱,挣就挣了,多卖几个钱,只要该给生产队的一个不少,也就没啥,偏偏他心野,想在双龙集镇上盖一座大房子。其实也不是心野,也是没办法,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比自己小十三岁的弟弟,必须得有一个大房子才能给他们娶来婆娘。所以便挣得大,大也没啥,偏偏是挣了不该挣的。那个年代啥都是计划来,老百姓需要的东西由供销社分配,生产的东西也要由供销社按计划收购,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这就有了余,也出现了缺。虎跑川走村串户,知道哪儿余,也知道哪儿缺,就顺手把余的倒腾给缺的,赚一个差价,挣几个活钱。这本也没啥,不碍谁,不挡谁,可偏偏有人把他告到了县里。这个人就是余根旺。余根旺告他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那次回家时的误撞。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虎跑川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虎跑川跟平常一样挑着货郎担子回家,只是晚了一点。跑货郎没有准头,早一点,晚一点,都是很平常的,可那天突然不平常了。因为晚了,虎跑川抄了近路,从稻场边往家走,刚蹬上场边的高坎,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虎跑川没在意,继续走,窸窸窣窣声更大了,更清了,是从麦秸垛那儿传过来的。稻场边搭着许多麦秸垛,是孩子们做藏猫猫游戏的好场所。谁家孩子,这时候还不回家呢?虎跑川这么一想,摁亮手灯照过去。蚂蚱爷!哪里是藏猫猫的孩子,是白膘膘的一个屁股和一样白膘膘的四条腿,正一动一动的热烈着哩。虎跑川的手电一照,不动了,僵住了,那窸窣声也嘎然而止了。虎跑川赶紧灭了手灯,逃也似地走开了,却听到身后一个女娃埋怨说,都怨你,非要来这儿。接着一个男人说,谁知道那龟孙会走这儿。虎跑川听出来了,那女娃是街头李家的二丫头,一心想去供销社当营业员,那男的是余根旺。这事,虎跑川谁也没说过,连付彩琴也不曾知晓,他不能坏了李家二丫头的名声。但余根旺还是没有放过虎跑川,告到了县里,说他投机倒把破坏计划经济,这是性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