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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严打 (1)

十二

中秋节过后的一个黄昏,虎跑川骑着自行车驮着收来的一百多斤废品回到队屋,震云、诗吟和他的小儿子啸野正趴在门前的石碑上写作业,段彩芹刚整理完一堆硬纸壳正在用葛条捆绑着,旁边已摞了四五捆。虎跑川骑到跟前,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摇铃,几个孩子几乎同时仰起头,见车把上挂着一嘟噜八月炸,呼隆一下跑过来,不等他扎稳车,便争着抢着往下拽,虎跑川笑嘻嘻地说,别抢,别抢,都有,都有,自己却抢先拽下一个又大又炸的。八月炸是伏牛山里的一种野生水果,形似芒果,呈紫灰色,因在八月里成熟炸开而得名,其果肉香甜可口,成为当地妇孺皆爱的美味。抢了八月炸,孩子们你比比我的,我比比你的,大概都觉得自己抢了好的,才洋洋得意地剥开来吃。虎跑川见孩子们跑开了,将手里的八月炸递给一直看着他笑的段彩芹。段彩芹也不客气,接过去就剥开了,然后将露着乳白果肉的八月炸送到虎跑川嘴边,虎跑川一样没有客气,夸张地张大嘴巴嗷吃一下咬下一块,却并不急着嚼,等段彩芹也咬下一块才一起嚼起来。硕大的稻场上顷刻飘散着浓郁的果香,与果香一起飘散的还有无尽的欢欣,孩子们沉醉了,段彩芹沉醉了,虎跑川也沉醉了,整个旷野都沉醉了。

 虎跑川今儿的收获挺大,收回的废铜烂铁几乎装满了挂在自行车后座两边的两个柳筐,后座上还刹了一大捆子的硬纸壳。虎跑川先把硬纸壳解下来,摞在段彩芹捆好的一摞硬纸壳上。取下硬纸壳,就该取柳筐了。硬纸壳可以一个人取,柳筐却不行,取下一边,车子就会被坠倒,段彩芹便过来帮忙掌着车把。可能是虎跑川取的太快了,也可能是段彩芹估计不足,虎跑川将右边的柳筐一取下,车子就倒了,将段彩芹压在了下面,幸亏有柳筐支着,没有被砸伤压疼,但还是令虎跑川虚惊了一场,赶忙过去掫起自行车,将段彩芹扶了起来。

 卸完废品,洗了手脸,就该吃饭了。晚饭是绿豆汤。绿豆汤,解渴败火,正是跑了一天的虎跑川需要的。半下午的时候,段彩芹就做下了,滚了一阵子,焐在锅里,现在不凉不热正适合吃。段彩芹给啸野盛了一碗汤,拿了一个馍,要啸野吃了再回,啸野却执意要走。虎跑川说,还有几个八月炸,带回去分着吃。啸野拎了八月炸,匆匆走了。虎跑川发现自己最喜欢这个小儿子,可能是啸野跟自己的脾性最和得来的原因。虎跑川走的时候,啸野不满周岁,现在已经上二年级了,学习也比几个哥哥好,跟震云一样,一个是二年级的尖子生,一个是三年级的尖子生,都是令人羡慕和骄傲的。可偏偏啸野改了姓,叫了龙啸野,这不免令虎跑川有些不快,也有一些遗憾。但虎跑川是个想得开的人,不管啸野姓啥,都是我虎跑川的种,骨头跟老子的一样硬,血跟老子的一样浓,关键是这小家伙跟自己亲近,不像啸山,总是拿眼白老子,剜老子,好像老子欠他八百吊钱似的。

 天渐渐暗下来,电灯就亮了。双龙集镇用的是小水电。电站在蛇尾山东边的山脚下,一条盘山渠蜿蜿蜒蜒三里多,如一条长龙伸向黑龙河上游,将清凌凌的河水引到电站上边,再从一根一搂子粗的铁管子落下去,水就变成了电。水电站的电量小,白天只供单位和社办厂,一早一晚,单位和社办厂不上班,才供给一家一户。虎跑川经常去社办厂,那里隔几天就有一些废品要卖,也有一些工人偷偷拿一些废铜烂铁出来换烟抽。虎跑川去了几次就发现了许多问题,知道社办厂早晚要垮掉,有心提醒一下,却没一个人搭理他这无聊的猜想,只好作罢,自顾收购自己的废品。今儿个,虎跑川在社办厂就收了不少好东西。

 电灯亮了,虎跑川又该忙了,他要将一天收购的废品分分类,归归堆,铁作铁卖,铜作铜卖,铝作铝卖,这样好卖,也可以多赚一些,还有那些修一修还可以用的工具,作二手货卖比废品不知要高多少倍。分类要天天进行,几天积累下来,就不好分了,还得打整功夫,很不合算。虎跑川拉亮废品堆处的路灯,搬一个小板凳走过去。路灯自然不是城里的那种,只是在废品堆上插根竹竿挂了一只二十五瓦的灯泡而已。一天的废品,再多,也没有多少,很快就分完了,却有两样工具要修,一个是扳子,一个是管钳,都是余成群的儿子余世斌卖给他的。余世斌胆子大,经常弄一些物件出来卖。两样工具都是小毛病,几乎没有毛病,只是开口难,开开了,又难以合上,虎跑川拿回屋里,用膏自行车的废机油膏了膏,试了试,果然就好了。

 震云和诗吟已经睡了,虎跑川洗了手洗了脚,对坐在一旁做针线的段彩芹说,跑了一天,有些累,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别熬得太久。段彩芹说,你先去,我再有几针就好了。虎跑川知道,段彩芹说的几针只是一个说辞,女人的针线活儿是永远也做不完的。段彩芹天天这样,虎跑川劝也没用,不到灯灭,她不会去休息。电灯是统一熄灭的。人要休息,机器也要停一停,水电站发电到夜里十一点,准时停机,说准时也不确切,常常会提前,而且只会提前,不会推迟,只有这样值机的人才能提前入睡。今儿却奇怪了,桌子上的那个破挂钟已经响过十一下了,电灯依然亮着,连眨一下也不眨。平日里,熄灯前十分钟,电灯会一灭一明一明一灭眨三下,告诉人们赶快上床睡觉,电灯马上要灭了。段彩芹正纳闷,外面有人来了,脚步急匆匆的,到了门口,急急地敲门,不是敲,是咚咚咚地擂。段彩芹急忙起身开了门,见是余成群,急忙往屋里让,余成群急急地说,上面严打了,有人告发跑川,马上要来抓人,赶快让他跑,越远越好,对了,还有他弟弟跑村,快点,我走了。

 这时候,虎跑川已经被开门声弄醒,听了余成群的话,一骨碌爬起来,麻利地穿好衣裳走出来,想要问个究竟,余成群已经走远。虎跑川站在门口,望着茫茫夜色,一时不知所措。段彩芹慌忙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又跑出来,将一卷钱塞给虎跑川说,快去叫上弟弟跑吧。虎跑川这才灵性过来,慌忙跑了出去。

 事情紧急,容不得虎跑川讲究,跑到大门口,就急急地擂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虎跑川不敢大声喊叫,就一直擂着,咚咚咚!咚咚咚!

 睡梦中的付彩琴终于被惊醒,一听擂得急,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慌忙折起身,一边披衣一边问,谁呀?虎跑川大声说,我,快开门!付彩琴嘟哝说,半夜三更,发哪门子神经,鬼撵上了!虎跑川又急急地催促道,快点!付彩琴极不情愿地起床开了门,双手把着门边,把头伸出来问,说吧,啥事急得火起一样?虎跑川急急地说,快叫跑村跟我走。付彩琴说,跑村累了一天,睡得正香,跟你走干啥?虎跑川见付彩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声吼道,严打了,马上要来抓他,快闪开!这时候,付彩琴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让虎跑川进了院子。

 虎跑川住在厢屋,虎跑川直接走过去扒着窗户叫道,跑村,跑村,快醒醒!

 虎跑村被叫醒,听清是哥哥,衣裳也不顾得穿,慌忙起来开了门。虎跑川见弟弟光着身子,催促道,赶快穿上衣裳跟我走!虎跑川不知何事,折身回屋拤起自己的衣裳走出来,一边穿一边问,啥事恁急?虎跑川说,严打了,马上要来抓咱俩。

 不待穿好,虎跑村被哥哥拉着,一踉一跄地跑了出去。

  段彩芹一阵惊慌之后,惴惴不安地躺下。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自然是睡不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座钟刚响过十二下,哐嗵一声,堂屋的门被人一脚炸开,几个人一下子涌了进来,顷刻之间,几盏电灯全被拉亮,满屋子灯火通明。段彩芹刚要折身坐起,却被一只大手摁住,一支手枪黑洞洞地指着问,虎跑川呢?段彩芹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哆嗦着说,没回来。那人用枪管抵住段彩芹的脑门说,老实说,虎跑川跑哪儿了?冷冰冰的枪管一顶,段彩芹灵性了,也镇定了,说,真的没回来,可能今儿收废品跑得远了,住在那儿,他经常这个样子,要有急事,你们可以明天再来,我让他在家等着。另一个人看了东边的屋子,跑过来说,没有。那人一听,使劲抵一下枪管说,老实点,如果说谎,以同案犯论处!那人说罢,松开段彩芹,大手一挥说,走,抓虎跑村!

 几个人一阵旋风一样旋了出去,不知是谁踢了一脚地上的那只废铁桶,咣啷啷一阵乱滚,在这寂静的山乡之夜格外地响。   

十三

虎跑川与虎跑村一前一后走在蛇尾山的羊肠小路上,脚步急急匆匆,一路无语。

小路崎岖,像一条灰暗的葛藤,虎跑川感到不是在走,是拽着葛藤在爬,是自己跟蚂蚁一样在爬。

夜色茫茫,前半夜还有的一线弯月不见了,只有满天的星星诡异地闪烁着,还有几片薄云悠然地漂浮着。一缕缕山风吹过来,树叶沙沙啦啦地乱响,浓郁了秋夜的凉意,虎跑川裹了裹上衣,很想找个避风处歇一歇。虎跑村也裹了裹上衣,继续走,脚步却放慢了许多,显然在搜索可以避风的地方。走了一会儿,虎跑村看到一处石崖,便往斜里走过去。虎跑川迟疑了一会儿,也跟了过去。虎跑村搬来一个石头放在虎跑川身后,回身又搬来一个放在不远的地方。两人坐下来,依然无语。

四下里依然很静,只有风和树叶在沙沙啦啦地窃窃私语,偶尔有一两声鸟的怪叫从远处传来,嘎嘎嘎,令人毛骨悚然。

背住风,暖和了许多。虎跑川突然想吸一支烟。虎跑川原来有着很大的烟瘾,跑一天货郎,一袋子烟末几乎所剩无几。没事的时候,他一个人圪蹴在某个村口,可以一袋接一袋地吸,用这一锅的灰火点下一锅的烟,直到有小媳妇和老太太来劈一些绣花用的五色线买一些顶针锥子之类的小物件,或者是那些大姑娘小丫头来买一面小圆镜和一管润面油,或者是小娃娃偷了家里的鸡蛋来换一把五颜六色的豌豆糖,才会叩灭烟袋,但大部分情形是把烟袋叼在嘴上,一边说着话,一边翻找着东西,偶尔会吸溜一下口水。后来进了监狱,烟就戒了。现在怎么会突然想吸了呢?人们常说,烟瘾好戒,心瘾难了,虎跑川已经快十年不吸了,还会有心瘾吗?虎跑村不吸烟,即使吸烟,出来时跑得急,也不会带。虎跑川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想把对烟的渴望压下去,谁知,非但没有,反而更强烈了。这是咋了?虎跑川想不明白。其实很简单,八年前的情景从他的记忆深处再现了,他的潜意识已经提前回到了八年前了,回到他嗜烟如命的岁月了,准确说是回到他被抓的那个夜晚了。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星星没有今晚的稠,那几片薄云倒跟今晚的极其相似,也是这样悠然地漂浮着。爹圪蹴在前檐坎上吧嗒着旱烟袋,付彩琴拾掇好碗筷正拦着衣襟在喂啸野吃奶,虎跑川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的石桌前刚点着烟,弟弟虎跑村和三个孩子就嚷嚷着要他拍瞎话,也就是讲故事。难得回来早一回,虎跑川就答应了。虎跑川没有破万卷书,却走了万里路,可能不止万里,这样一算就知道了。一天跑五十里,一年下来,就是一万八千里,虎跑川跑了十一年货郎,把零头掐了,按十年算,那也是十八万里,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也没有虎跑川走的多。这么远的路跑下来,虎跑川的肚子里装了百家饭,也装了成百上千的瞎话,当然也有许多真实的故事,拍十天半月不会重样。梨树下是虎跑川拍瞎话的主要场所。见弟弟和三个儿子都围了过来,虎跑川装腔作势地吭吭两声,把头伸到石桌中间问,今儿讲啥咧?虎跑村说,杨家将。啸林说,孙悟空。虎跑川说,好,今儿就讲孙悟空!

虎跑川又吭吭两声,便朗声讲道,话说孙行者一棒打死了杨老儿的泼皮儿子,被唐僧念了紧箍咒,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倒在地上直打滚,八戒、沙僧慌忙说情,那唐僧方才住了念咒,却将孙行者逐出师门。孙行者害怕唐僧再年咒语,一个筋头云便没了踪影。那孙行者孙大圣究竟去了何处?且听本官慢慢道来。那孙行者一个筋头云翻到云头之上,却不知该去何方,便漫无目的地云游着,正行着,猛然想起花果山来,遂驾云去往花果山。及至此山上空,按下云头......虎跑川正专心讲着,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大门突然被人“哐嗵”一下撞开,吓得人一愣,断了故事。一家人正愣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已经到了跟前,不容分说,一下子将虎跑川摁倒在地,拷了手铐,然后拉起来,两人架着,不待虎家人大张的嘴巴合上,一溜烟儿走了出去。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显然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虎跑川正回想着当年的情景,虎跑村突然说,哥,你再给我拍一拍杨家将吧。虎跑川没有听清,问,你说啥?虎跑村说,我想听杨家将。虎跑川知道弟弟也想起当年了。弟弟比自己小十三岁,那时候已经是个懂事娃子了,遇上今儿的这种情景,咋能不想起当年呢?那天,若不是宠着孩子,虎跑川讲的不会是孙悟空,而是杨家将里六郎娶亲或四郎探母亦或穆桂英挂帅了。虎跑川欠着弟弟一段杨家将,何止是杨家将,欠得多了去了,不光是欠,还给一个少年带来了不应有的羞辱和压力,他没有理由拒绝。虎跑川顿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思绪缓过来,回到拍瞎话的状态。虎跑村没有催促哥哥,他望着夜色里的林子,静静的等着哥哥开始时的那两下吭吭声。虎跑川没有吭吭两声,也没有来一段卖关子的书帽子,说了